當(dāng)我在小院掃著繽紛落櫻時(shí)，一個(gè)雜事丫鬟跌跌撞撞地來到我跟前。

“杜媺（mei)娘子安好。徐月娘子快不行了。叫您過去瞧瞧?！?

聽她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在這被稱為人間樂土的怡春院里，有多少嬌花盛開在這棵參天大樹上，又有多少被風(fēng)雨吹打地柔弱不堪的落英香消玉殞在這樹下的泥沼中?；ㄩ_一時(shí)盛，花落人不知。

我匆匆趕去徐月姐姐的屋子。在門外擦了擦淚痕。一推開門，屋里寂寂無聲。明明是這初夏的日子，這兒卻像進(jìn)了冰窖一樣的冷。聽得她微弱的咳嗽了幾聲，我走過去來到她的床前。

“咳咳。你來了……”她想坐起來。

“快躺下吧姐姐。”我扶她躺好，又掖了掖她的被角，才又說道“姐姐好生將養(yǎng)，你這病定是能治好的?！?

“十娘，不必說這樣的話。我知我已時(shí)日不多了。”她這樣說，我的眼睛又開始紅了。

“姐姐，都怪妹妹沒常常來看看你?！蔽易谒拇策?，輕輕拉著她的右手。“幾日不見，怎么會(huì)是這副模樣?！?

“十娘，”她的另一只手移過來覆在我的手上，“你是個(gè)重情重義的好姑娘。莫要責(zé)怨自己。要責(zé)怨，也該責(zé)怨這院子。只可惜咱們都是福薄的人，偏生埋沒在了這里頭，無端叫人賤低了咱們。姐姐我自是沒了今生的福逃開這里……咳咳咳……”她不要命地咳了起來。我忙掏出懷里的繡帕遞到她嘴邊。她抓住繡帕狠力地嘔出一口痰來，喘息著平息了一會(huì)兒。

“姐姐，莫要說了……我都省得?！蔽伊髦蹨I幫她撫了撫胸口。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想那會(huì)兒，我有孕時(shí)……我瞞著老媽子……你也幫我瞞著……可還是沒保住……沒保住我那苦命的孩子……”她說著流下兩行清淚。我用袖子幫她擦去淚珠，可那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都是我的錯(cuò)，如果我警覺一點(diǎn)，她們就不會(huì)發(fā)現(xiàn)那雙小虎鞋了。是我害了你?！蔽铱拗f。

“不。傻姑娘……這不是你的錯(cuò)，這是、是那老婆子的錯(cuò)，是這個(gè)院子的錯(cuò)。聽著，”她握緊了我的手，“十娘，這里是地獄。如若不逃離就要被這里吃人的魔鬼咬得尸骨無存。好姑娘，萬要聽姐姐的話，一定、一定要想辦法離開這?！?

“姐姐?！蔽也恢涝撊绾握f我心中所想，只好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十娘，你還這么年輕，你才正值豆蔻年華，琴棋書畫的，又樣樣精通。你不該……”她說著又哭出了聲，閉著眼平復(fù)了一會(huì)兒，又道“不該隱沒在這腌臜之處?！?

我想說點(diǎn)什么，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好姑娘，看到我的衣櫥了么？”

說著她又咳嗽了幾聲。

“在那兒呢，姐姐?！?

我看到靠窗的那面立著一個(gè)。

她歇一會(huì)兒，對(duì)我說，“去打開，里面有個(gè)漆木箱子，把它拿出來?！?

我照她說的走過去打開了衣櫥，又在里面翻翻找找了一陣，終于在最靠里的左邊摸到一個(gè)箱子。是一個(gè)帶鎖的鑲桐木箱子。

我拿出來放在床頭，她有些吃力地從枕頭底下探出鑰匙。

“是什么？姐姐?！?

“你打開看看。”她把鑰匙遞到我手里。

我打開鎖推開那兩扇小板，里面是三層抽屜，我依次拉開抽屜，第一層第二層什么也沒有。拉開第三層，里頭有三小袋秋菊云繡錦囊。我扯開一袋錦囊，是一盈把夜明珠；又扯開另兩袋，分別是貓兒眼和祖兒綠，全加起來不下萬金。

“這、這……”我不知姐姐是什么意思，拿著錦囊望著她。

“這原是我準(zhǔn)備要與他共度余生的?？蓢@造化弄人，現(xiàn)今……現(xiàn)今我也用不著了。都贈(zèng)予你吧。”

“可，這……這我不能要?！蔽矣行┻煅实?，“這可是你半輩子好不容易攢起來的積蓄啊。”

“傻姑娘，我用不到了。你若要離開這院子，少不了這些東西的。如若你沒有，就算是怎么想也怕是難走出去了?？v使被人贖了出去，也總要有些底盤的，才不至于讓人埋汰你啊?！?

徐月姐姐算是道出了我口不能言且心中久久無法消散的困頓。我本是不愿講出來讓姐姐更添一絲憂愁，可沒想，姐姐竟早已想到了。

“萬要藏仔細(xì)了。妹妹?！彼业难劬φf，“愿你不要如我一樣，要早早找到一個(gè)有情人，從此再不受此等委屈，安安樂樂過一生?！?

我的心輕輕地扯了一下，叫道“姐姐。”

“好了，我乏了。妹妹出去吧。”說完她有氣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屋外的晚霞紅的像血，照到屋里來，像扯開了一道口子。寂靜的，沉濁的，我悄悄關(guān)上門，吱的一聲，發(fā)出一點(diǎn)響動(dòng)，又很快恢復(fù)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