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西凰帝宮，十里綢錦艷紅如織。

風(fēng)雪交加。

今日本是欽天監(jiān)精心推算后上呈的近幾月來最適合帝后大婚的良辰吉日，不料昨個兒還是艷陽當(dāng)空，偏偏今天從大早上起就下起了鵝毛大雪，沒完沒了。

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種事兒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但君心難測，特別是才上位的這位君上，喜怒半點讓人捉摸不透。

這不，連早該鬧騰起來了的宮廷禮樂，到這個時候了都還沒半點動靜。

司天臺的一眾欽天監(jiān)人人自危，一面小心翼翼地探聽著帝宮的最新動態(tài)，一面惶恐地等候著之后帝王可能下達(dá)的雷霆之怒。

但實際上帝宮此刻風(fēng)平浪靜。

綠蟻是最靠近帝寢的一座小殿，建筑風(fēng)格素雅清凈，昨夜內(nèi)侍仔細(xì)環(huán)掛了喜慶的紅綢，殿內(nèi)四角點了從閩南進貢的上好金絲炭火，溫暖如春。

殿內(nèi)小窗邊，一道修長的朱紅身影負(fù)手而立，氣質(zhì)明透溫淡，像一把收鞘的薄劍。

他身旁幾步處的一方軟塌上，悠悠半臥著一位手持書卷的宮裝女子，身邊擺了繁美華貴的禮服并一眾煙翠脂粉，和一只不怎么搭調(diào)的金桿墨筆，一小壇烈酒。

而其中最為矚目的，莫過于放置其上的一支九鳳銜珠的精致步搖，那是帝后才有資格佩戴的飾物，近在她眼前，偏她視而不見。

也不是視而不見，主要是太晃眼睛了，以至于太叔妤不得不側(cè)開眼睛再走神。

她握著書卷，看著天光一點一點明亮起來，突然有些好奇：御史臺那幫規(guī)矩大過天的，如果知道他們一直看不對眼的她，此刻不僅被他們尊崇的帝王可恥地?fù)锪诉M宮，還不打算好好完婚了，會不會氣瘋？

這個假設(shè)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窗邊的帝王就開口了。

他嗓音溫涼，此刻微微低啞：“太叔妤，最后再幫孤一次，拿你的心給她做藥引，救她一命，孤會和你成婚，從此以后做你的眼睛。”

太叔妤回神，低首垂眉，翻過一頁書，沒有猶豫：“我不愿意。”

隨后她抬首，微微歪了歪頭，以往做來幾分嬌軟的動作此刻冷淡得緊。

太叔妤輕笑一下，出聲:“不過你也沒打算給我做選擇的權(quán)力不是，何必假惺惺。祖父重病，我哥也被調(diào)到了邊北戰(zhàn)場上正抽不出身來。選在這個時候重兵圍府強搶了民女過來囚禁著，一樁樁一件件的，暮朝歌，都做帝王的人了，能別又當(dāng)又立牌坊了行不？”

抱著藥箱顫顫巍巍在一邊候著的老御醫(yī)聞言嘴角抽動，無語：太叔家姑娘……說話怎么還是這么毒。

真是白瞎了她一張瞧著靜婉溫柔的臉。

暮朝歌頓了頓，回首，長眉如岱，眼角一點淚痣，平添幾分婉轉(zhuǎn)和風(fēng)塵。

他從木案上拾了那只雪毛金桿的墨筆和烈酒，走近太叔妤，俯身，伸手蓋住了她的眼睛。

只覺整個人都陷入了清淡的幽幽竹香里。

太叔妤被暮朝歌動作帶著，仰首，一時酒香四溢，從唇齒間蔓延，她蜷了蜷指尖，攥皺了書頁。

暮朝歌將墨筆放到太叔妤手里，再含一口酒，傾身哺喂給她。

見榻上的姑娘冰涼的戒備在酒勁中慢慢軟化，皓白的肌膚染上紅暈，他才放開了酒壇，細(xì)致地親吻她的眉間鬢角。

暮朝歌溫柔哄她：“阿妤，別怕，醉了睡一覺，醒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

合著剜的不是他的心，站著說話不腰疼！

太叔妤攥緊金筆，努力維持著清醒，同時第一百零一次覺得，她這類似于“神筆馬良”的天賦開得實在雞肋。

傳說里，人家馬良好歹還能“畫夢成真”，不管是畫牛畫扁擔(dān)畫花衣裳過日子，還是畫個金山把貪婪的皇帝拉下馬繼續(xù)過日子，總歸天賦都落到了實處。

她呢？

文弱書生一枚，哪怕能握筆成刀，直接破開軀殼刺碎內(nèi)里，又有何用？

（題外:實際上是武力值加成效果堪比戰(zhàn)斗機的外掛，只是太叔妤原來暴殄天物，沒用好。）

這邊不及太叔妤感懷，暮朝歌已經(jīng)覆手握住了她的指骨，以筆為刀，一點一點地靠近了太叔妤的胸口。

老御醫(yī)見狀連忙小跑了過來，揭開藥箱拿出各種救急的傷藥，在旁邊備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暮朝歌動作，眼中是滿滿的不贊同。

若非帝王命令不可違抗，他一把馬上要退了的老骨頭絕對不會來參這趟渾水——

剜心哪有不死人的？！

說什么太叔府家的這位姑娘體質(zhì)特殊，可以一試，簡直就是胡鬧。

但下一刻他就瞠大了眼，呆呆地看著原本軟軟散散垂著的雪白鼠毫，在太叔妤的手中肉眼可見的，緩慢的，一根根豎了起來！

然后變得尖銳，閃爍著名器才會有的凜冽鋒芒。

再之后削鐵如泥一般，輕巧地探入了太叔妤的胸口。

竟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這一幕詭異至極，偏兩個當(dāng)事人都似乎輕車熟路，并無半點驚訝。

太叔妤身邊，暮朝歌廝磨親吻的動作愈發(fā)溫柔繾綣，不住地嘶啞安慰道：“阿妤，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痛了……阿妤……”

太叔妤閉上眼，吞咽下喉嚨眼里快要溢出的諷刺，咬牙忍受著胸口處密密麻麻的疼痛。不住告訴自己不能反抗——

祖父年事已高，兄長身處險境，她不能讓他們以卵擊石！

……

是夜，天雷大作，帝后大婚如期舉行，前朝禮樂升平。

而在遠(yuǎn)離酬宴的帝寢之中，原本一身嫁衣昏睡在床上的女子驀然睜開了眼睛。

太叔妤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胸口，赤足走到帝寢偏殿，半晌，找出了她藏匿許久的烈酒。

揭開蓋，一圈一圈地澆灑在了周圍的簾幕窗柩之上。

長明燈樹枝丫的頂端，一對龍鳳燭火靜靜燃燒。

她取下燭火，長眉靜而淡，低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直到融化的蠟珠滾落到指尖，燙出點點生疼，才指尖一松，任燈火落下。

烈焰瞬間升騰！

“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帝寢走水了！”

“娘娘還在里面！快來人啊！”

“君上不可以進去！”

“君上！”

“阿妤……”

“快來人啊！”

一片混亂中，誰嫁衣如火，泯滅了舊年。

第二日，帝王頒令：帝后純良淑德溫文嫻雅，以國號封“西賢后”，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