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了一陣?yán)溆輳碣韴@的水汽還未褪盡，大門(mén)口那叢梧桐樹(shù)頂上，繞著薄薄的一層白霧。

寂靜的屋內(nèi)(nèi)，飄浮著那種溫軟、柔曼和熱烘烘的彩妝的氣息。門(mén)后一排掛鉤，掛著幾件戲服。床前有一張破舊的梳妝臺(tái)(tái)，鑲在臺(tái)(tái)上的鏡子擦得雪亮，可見(jiàn)(jiàn)它的利用率頗高。

陶斯甬倚靠在墻邊，一頭斑白的頭發(fā)(fā)跟著翹了起來(lái)(lái)，顯得有點(diǎn)(diǎn)凌亂。他回望了一眼門(mén)后，忍不住地從掛鉤上摘下一件戲服，對(duì)(duì)著鏡子穿在自己身上。

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聞到衣領(lǐng)(lǐng)上那股子熟悉的彩妝味道。陶斯甬不禁心中一凜，把衣服又脫下，抱在手里，鼻子湊上去細(xì)(xì)細(xì)(xì)地聞。

他做了幾十年的男旦，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登臺(tái)(tái)唱的是《玉堂春》。蟾天宮的師傅曾說(shuō)(shuō)，這整個(gè)(gè)申城算起來(lái)(lái)，就數(shù)(shù)陶斯甬唱得最正派。

晚夙園外面一陣汽車(chē)的喇叭聲，把陶斯甬驚醒了。他猛然抬頭，對(duì)(duì)著鏡子捋了一捋早已灰白的頭發(fā)(fā)，提上行李箱，趕緊下樓去了。

大門(mén)一開(kāi)(kāi)，那輛桑塔納轎車(chē)就跟著駛了進(jìn)(jìn)來(lái)(lái)。這喇叭聲對(duì)(duì)于陶斯甬而言，非常熟悉，自從他獨(dú)(dú)自一人住到晚夙園以來(lái)(lái)，已經(jīng)(jīng)聽(tīng)(tīng)了十幾年了。

他曉得，今天或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坐劇團(tuán)(tuán)的專(zhuān)用車(chē)子了。因而一大早，他就已經(jīng)(jīng)穿戴好了衣物，屋子里也收拾的妥妥當(dāng)(dāng)當(dāng)(dāng)?shù)摹?

這會(huì)(huì)車(chē)子一停，他就跨了上去。

車(chē)子行駛了二十余分鐘，前頭便要到天馬養(yǎng)(yǎng)老院了。陶斯甬下意識(shí)(shí)的將車(chē)窗玻璃搖了下來(lái)(lái)，一陣?yán)滹L(fēng)(fēng)從領(lǐng)(lǐng)子里灌了進(jìn)(jìn)去。

他伸出手來(lái)(lái)，想要抓住那不斷吹著的冷風(fēng)(fēng)、樹(shù)叢、郊野，卻什么也抓不住。

對(duì)(duì)于陶斯甬這樣已經(jīng)(jīng)七十古來(lái)(lái)稀的人來(lái)(lái)說(shuō)(shuō)，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恐怕有一樣，一定就是光陰。

光陰就像一塊嫩豆腐，橫切不行，豎切也不行，不論如何都得捧在手心里，隨時(shí)(shí)都怕它摔碎了。

可是又有不同的是，豆腐摔碎了，還可以去菜市場(chǎng)(chǎng)重買(mǎi)。光陰就不行了，一旦過(guò)(guò)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車(chē)子停下的瞬間，陶斯甬理了理發(fā)(fā)鬢和衣角，而后提著他的行李箱，竭力沉穩(wěn)(wěn)的下了車(chē)子。

天馬養(yǎng)(yǎng)老院門(mén)口掛著的那塊鐵匾牌，早已經(jīng)(jīng)斑駁的生了銹漬。陶斯甬頓住了腳步，略微遲疑了一陣，深吸了口氣，這才跟著走了進(jìn)(jìn)去。

從今天起，陶斯甬便算正式入住這位于申城郊野的天馬養(yǎng)(yǎng)老院了。

先前，他總聽(tīng)(tīng)一塊唱戲的搭檔跟他講，這養(yǎng)(yǎng)老院就是一個(gè)(gè)睡覺(jué)(jué)、吃飯，坐等著油盡燈枯的地方。腳一旦踏進(jìn)(jìn)這里，就跟一只腳踏進(jìn)(jìn)棺材沒(méi)(méi)有什么區(qū)(qū)別了。

陶斯甬的老伴愛(ài)(ài)姝，早年因?yàn)樾吶K病突發(fā)(fā)去世了，但是卻也算不上是孤寡。他倒是有一個(gè)(gè)兒子，叫陶知遠(yuǎn)(yuǎn)，只是自從老伴愛(ài)(ài)姝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沒(méi)(méi)有出現(xiàn)(xiàn)過(guò)(guò)。

每年年底，陶斯甬的銀行賬上，都會(huì)(huì)固定收到一筆從瑞士匯出的外匯款項(xiàng)(xiàng)。除此以外，似乎他與兒子知遠(yuǎn)(yuǎn)之間，便再也沒(méi)(méi)了旁的聯(lián)(lián)絡(luò)(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