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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焰火
已經是臘月下旬,J市下起了稀稀索索的雪。小城市路邊的法國梧桐上慢慢積起一層清淡的白色,苗奉戴著絨線帽,把手插進褲兜里,加快腳步往前走。
路邊的商店基本已經關門,她一路走一路看著櫥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凍得發紅的鼻頭,尖尖的下巴,微微濕潤的眉眼,睫毛上還沾了兩片雪花。她穿的很嚴實,雪地靴踏在地里像圣誕麋鹿的蹄子。走到一個被薄雪覆蓋的舊式小區,她停下來。
插鑰匙,開門,走進溫暖的家里,她小心翼翼的脫掉鞋,躡手躡腳的跑到廚房門口。楊柳薇在煮餃子,白白的蒸汽往上漂浮。她吸了口氣,沖過去從后面抱住楊柳薇的腰:“媽咪。”
“哎呀!”楊柳薇明顯被驚了一下,轉過頭嗔怪道:“你這孩子!”
隨即開始絮叨。“舅舅馬上把爸爸送回來啦,今天醫院都關門了,過年讓他回來住。你把客廳暖氣再調高點。”
“好嘛。”
“餃子快盛出來了,你把冰箱里那個煲放到灶上熱一熱去。”
“好嘛。”
“凡凡什么時候來?”
“快了吧,誰知道他。”
“你給凡凡打個電話。”
“好嘛。”
苗奉把買來的一袋東西放在桌上,都是些瓜果小零食,權當是年貨。這兩年苗父病重,家里經濟境況越來越糟糕。唯一的好處大概是,家庭氛圍變好不少。她有時候都恍惚,以前常尖聲打罵她的楊柳薇是不是換了個人。
她沒聽媽媽的打電話去催人。過了一刻鐘就響起了熱情似火又明顯不耐煩的敲門聲:“苗苗!苗苗!冷死我了搞快點!”
“成天慌著投胎啊你!”她笑著回了一句。
打開門,何非凡那賤賤的臉正沖她齜牙咧嘴。他穿件白色大鵝,長腿瑟瑟發抖,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她笑著把何非凡迎進來,他大著舌頭就吼了一句:“阿姨!!!!!!!”
“凡凡來啦?”楊柳薇笑的眼睛都瞇起來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又帶這么多東西!快進來快進來,凍著了。”
“苗奉給凡凡接東西。”
苗奉應聲接過,都是些大魚大肉,人參燕窩的。
何非凡立刻躺在沙發上裝死:“我手都勒紅了,你還就知道吃。”
楊柳薇只笑盈盈的看著她們。
苗奉笑著打他一下,余光看見他的手真的勒的不像樣,指尖都紫了。又好笑又心疼,回房間拔下剛充的熱水袋遞給他。
何非凡一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神情:“就你這個智商,還知道照顧人了?”
苗奉一時間沒說話。一年來每天給苗父擦洗身體、喂藥煲湯,能不會照顧人么。
何非凡也意識到有點不對,長腿一蹺沒個坐相,抓了把瓜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楊柳薇聊起天來,把她逗得眉開眼笑。
說話的功夫,門又被敲響了。楊柳義推著苗父進來,寒暄了幾句。何非凡跟誰都熟絡,一口一個舅舅的叫著,臨了又給楊柳義塞了條煙,謝謝他幫著照顧叔叔。明明比她還小,人情練達一點也不差。
苗奉后來就垂著頭沒怎么說話。苗父的醫藥費,護工費,人前人后的打點…她真不敢想自己欠何家多少,也不敢想要拿什么去還。何非凡的心意,她比誰都清楚;楊柳薇明里暗里的縱容,更讓她不知道如何自處。她知道何非凡不圖什么,是真心為著她的。但她不能讓人白給,特別是對方是何非凡。
她不由得又想起祁羨了。那個永遠鎮靜、清醒、保持永恒的氣度的男孩子,那個不會讓她吃到任何苦頭的男孩子,那個說“苗苗”的時候上下唇輕輕一碰,嘴角揚起淡淡的弧度的男孩子……
那個極致溫柔的男孩子。
如果沒有祁羨,說不定真是何非凡。
飯桌上仍然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有時候沒什么話說,大家就悶頭吃飯,渾然天成的一家人。苗父自從病了就不愛出聲,沒精打采的模樣。楊柳薇給他喂飯,吹涼了自己吃一半再喂給他,和帶孩子似的。苗父吃著吃著,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三十那天,凡凡你帶奉兒去看看那個煙花。”何非凡爽快答應:“沒問題叔叔。”
“苗苗豬,你穿漂亮點,我帶相機給你拍照。”
“你再說我是豬試試嗷!”
“苗苗豬,豬苗苗。”
“你這么大人了罵人跟小學生似的還?”
何非凡飛快的一笑,不再說話了。他這人就這樣,在苗奉面前跟個傻白甜一樣,其實一肚子壞水比誰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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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晚上,苗奉和楊柳薇在家看春節聯歡晚會,苗父在打盹。九點,何非凡的名字準確的亮在屏幕上。
“十分鐘到你樓下,你不來我就脫光了凍死算了。”
苗奉:“?”
她手忙腳亂的換上年前買的一套駝色大衣,覺得素了點,抓起楊柳薇的紅圍巾圍上。正要出門,突然笑了,從梳妝臺深處摸出何非凡圣誕節送的口紅抹了抹,這才又急匆匆的下樓去。
何非凡那個大傻子隔得老遠跟她揮手。一米八多的個子,穿著潮牌加絨衛衣,凍得腳在地上跺來跺去。她笑著小跑過去。
她本來就長得白,眉眼漆黑,嘴唇平時就沒血色,老苗病了以后穿的也素。這幾年何非凡看慣了她素素淡淡的樣子,今天在月亮下,她唇間一抹嫣紅,居然讓他想起一句詩來。什么來著?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是了。
苗奉沒察覺,細細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愣什么?凍傻了?”
大傻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口紅不錯。”
苗奉:“……哦。”認真夸夸她要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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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鐘聲響起之前,何非凡握住了苗奉的手。煙花一個個向上飛去,點燃了他們頭頂的整片天空。苗奉沒有抽開手,他們靜默著立了很久。
兩個人的手一直相握著。兩個人都沒說話。
何非凡一開始還緊張著,手心沁汗。握著握著手也沒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又是新的一年了,這兩年他一直守在苗奉身邊,她的變化他一清二楚。跟著他去了一年英國,老爺子好轉了,她瘦了一大圈。以前有點嬰兒肥的腮幫子,削瘦的一點肉也沒有了。
最開始她也不會做,跟著護工學,硬是把老苗照顧的妥妥帖帖的,一天睡不上幾個小時,眼圈下邊都是青的。
以前那么飛揚跋扈,那么有趣的一個人,被貧窮和疾病完全打倒了。她以前愛找追求者要錢,誰也不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真的要,反正別人給,她也收;不給,她也不追。她是真的貪財,但是一點兒也不討厭。現在沉默寡言,說話慣用那種求人的低聲下氣的態度,字斟句酌,他聽了心疼又來氣。
苗父和苗奉在英國的時候,楊柳薇其實一直在國內到處打零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苗父病這幾年,苗家一點為數不多的積蓄已經花光。何家出個醫藥費,還能幫著還房貸不成?楊柳薇一個人在國內,拖著房貸和雜七雜八的開銷,惦念著丈夫和女兒。
何家也不是觀世音,多好的交情,也沒有當冤大頭白給人出治病錢的理。何非凡還記得那天,苗奉給他打電話哭,平時膽大包天一個丫頭,慌成那樣,他一聽就化了。是真拿她沒辦法。
何非凡最后是放棄了自己想修的美術史,妥協學商,才讓他爸拿出錢來的。
漫天的煙花不斷炸開,好像永遠不會終結。
“帥哥美女好般配啊,拿點煙花放放嗎?”小販招呼道。
何非凡思緒被打斷,少女滑膩的手指動了動,瞬間喚醒他。他嚇了一跳:“好,您都給我吧。”
“苗苗,放煙花了!”
苗奉不著痕跡的把手抽出。乖巧的接過小販手里的煙花。
她其實沒在意牽手這件事,小時候兩個人經常拉著手玩。她看著煙花心里在想別的,想起來祁羨和她是同一天生日,過兩天就要到了,兩個人夏天戀愛,還沒一起過過生日。
何非凡自然的掏出火機遞給她。她又恍惚了,“抽煙了,真的長大了。”苗奉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被照顧著的姐姐,可是今天何非凡一舉一動都告訴她,他們倆的關系絕非同日而語。奇怪,在英國她完全依賴他的時候也沒這么覺得過。
她拿了一支,剩下的放地上。點燃的時候心里想:“這支點給祁羨。我多少有點對不起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天晚上還是只有何非凡在傻樂,苗奉沒說幾句話。
彩色的焰火照亮她白白的小臉和黑黑的頭發,何非凡履行諾言,給她拍照。
拍立得出片很快,模糊的相紙上,她的黑發,白臉,紅圍巾,還有紫色的焰火搭在一起,既魔幻又漂亮。
何非凡見她心不在焉的,心里也大概猜到她在想誰。當下就落寞了,眼眸一暗,把照片塞進錢夾里,兩手搭著苗奉的肩把她往樓上推:“不早了,快回去吧。”
苗奉輕輕的“嗯”了一聲,側過半個頭,露出細白的脖頸和干凈的小臉對他微笑。
她上樓之后,何非凡抽出那張照片看。夜里路燈關了,他點了根煙,仔仔細細的端詳著照片中少女精致小巧的臉。
過了一會,他把煙頭摁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