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十二年，春。

雨，從除夕一直下到了驚蟄。

溫眉醒來的時候，屋檐上的雨珠兒連串的落下，打在芭蕉葉上，細細碎碎。

小丫鬟蘭心伏在床邊，正酣睡。

已是五更天，物影淡淡，漸有人聲。

父親該去朝會了，此時正院應(yīng)是在上早膳。

溫眉心頭一動，就不住的咳嗽起來。

蘭心被驚醒，揉著眼，慌不忙的跳了起來，“小…小姐醒了？”

溫眉“嗯”了一聲，嗓子眼兒干得冒火花。

蘭心忙去提了小爐子上的茶壺，斟了杯溫水遞過去，“小姐？”

她接過水一飲而盡，蘭心憂心忡忡的看著她，這才恍然，該去正院說一聲，“小姐昏睡多日，怎么也不醒，婢子這就去稟了老爺，明兒好請了郎中再來把把脈?！?

她說的極快，還心有戚戚樣子。

“不急?！睖孛冀兇√m心，“父親此時正要去朝會，我既然醒了，應(yīng)是無大礙，晚些時候再說也不遲，我有些餓了?！?

溫汝德穿好朝服，回頭對溫柔小意服侍著的王氏道：“等會兒你還是去眉娘那兒看看，這么些日子了，當(dāng)醒了才是，若是再不好，且晚些去請了吳郎中來瞧瞧才好?！?

正說著，天上一記響雷滾過，嘩啦啦又帶下一片驟雨。

“妾身知道，官人且去，當(dāng)心些，別淋著雨。”

溫汝德鉆進小廝撐著的傘下，隱入雨霧朦朧中。

王氏只在檐下站了站，玫紅緞面的春衫就被雨星子潤了。

她捏著帕子回了內(nèi)室，一言不發(fā)的坐在了臨窗大炕上。

“嘭”的一聲，茶盅重重的擱在了炕桌上。

馮媽媽使了個眼色，屋里人都退去了外面的廡廊上。

掩了門，重新斟了杯熱茶遞過去。

“太太氣惱呢？”馮媽媽輕車熟路的在她身旁站定，手上用力，替她揉著肩。

“不過是個沒有依仗的姑娘，太太惱她做何？這病好了也無害處，左右躲不過嫁過去的命?！?

王氏冷哼一聲，并不答話。

知她是聽進去了，馮媽媽笑著繼續(xù)道：“她有本事就繼續(xù)跳湖，死了倒也干凈，沈家如今這光景，莫非敢來同咱們府上討先頭奶奶的嫁妝？”

“她死了倒還好些！偏生拉上我家云兒，說什么云兒推了她…我就是恨不下這口氣，這個喪門星，怎的不隨她娘去了的干凈！”

若非為了那些嫁妝，她又怎會讓娘家侄兒娶她？笑話！

王氏說的急了，一張粉面登時染血般紅了起來，眼角眉梢更添幾分嬌媚。

“等她嫁過去了，我非得讓嫂嫂好好的教教她規(guī)矩！”王氏說著，忽的眼中一亮，站起身來，“媽媽，咱們同去看看?！?

眉令院里，幾日未掃的院子，迎春花瓣泡在雨水里，已是泛白。

王氏蹙眉，斂了裙裾，扶著馮媽媽的手，跨過水洼，饒是小心，卻還是濕了鞋面。

正服侍了溫眉凈面的凝花端著水盆出來，迎面撞上了在檐下跺腳的王氏。

“不長眼?。堪紫沽艘渾p好眼睛！”王氏心頭有氣，罵了兩句，不去看正連聲賠禮的小丫鬟，打了簾子進屋去。

馮媽媽警告般的朝著凝花瞪了一眼，也跟著進了屋。

屋里熱氣氤氳，陳設(shè)器具簡單大方，透著女兒家雋柔清雅的氣質(zhì)。

蘭心聽見聲音，從屏風(fēng)探出頭來，“誰……”

話音未落，聲音就哽在了喉嚨口。

溫眉也聽見了動靜，聞聲望去，就看見那道扎眼的身影正繞過屏風(fēng)徑直朝這邊來。

外面下著雨，王氏這般心急過來……溫眉心下微動，望著妝鏡中的自己，面上不動聲色。

“什么時候醒的，竟然也沒有個丫鬟來報一聲，讓你爹和我生生擔(dān)心著，這丫頭真是！”王氏似嬌似嗔的上前，朝著溫眉道。

溫眉細細的梳著頭發(fā)，潑墨烏發(fā)如錦緞般滑落在她的肩頭，細膩如膏的皓頸散發(fā)出瑩潤的光澤，梨白色杭綢中衣上繡著的玉簪花栩栩如生。

“太太。”

溫眉半晌才后知后覺的回了一句。

王氏氣急，卻又無可指責(zé)。

“既然無甚大礙，那就好好養(yǎng)幾日，王家可等不得太久，你爹早上出門前還惦記著，你別拂了他的心意。”

“是拂了父親的心意，還是拂了太太的心意，太太比誰都清楚，這兒沒旁人，說這些話，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些?！?

溫眉這話說的生硬，聽的王氏覺得十分刺耳，她捂著胸口，急喘了兩口，“眉娘，你投湖冤枉你妹妹，這事兒我是做母親的，不好同你計較，可王家不嫌棄你，這已經(jīng)是你天大的福分，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識好歹！”

“啪”的一聲，桃木梳重重拍在妝臺上，震的妝奩里的流蘇簪子叮鈴作響。

王氏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唬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怎的？你還要動手不成？”

她眼睛里滿是不可置信，莫名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半分不像當(dāng)初那個嬌柔的溫眉了，她身上…莫名的殺氣！

“太太，這人久坐高位，就容易忘記自己原來是怎么過來的，別忘了你進門時，也是在我母親牌位前執(zhí)妾禮的，真覺得自己就上得了臺面了？”

“溫眉，你瘋魔了不是？”王氏目瞪口呆，死死盯著溫眉那張嬌嫩可人的臉蛋兒。

“太太，這往后的日子你可得忍住別哭啊，瘋魔？該瘋魔的可不是我?！?

王氏被一反常態(tài)的溫眉嚇得腿軟，轉(zhuǎn)身扶住了馮媽媽的肩膀，馮媽媽也一臉驚駭。

“蘭心，大小姐怎么了，誰在跟前服侍的？”她厲聲問蘭心。

蘭心看了看溫眉，又看了看王氏，腳步緩慢的向溫眉挪了挪。

大小姐本該出嫁之日，卻落了水，當(dāng)時在場的只有準(zhǔn)姑爺和她們家三小姐，大小姐被救起來就喊了句“三妹別推我”，之后就昏厥過去。

府中誰人不知，三小姐溫云可是太太的心尖兒眼珠子，大小姐說的那句話，無異于指著三小姐的鼻子罵她是罪人。

這事兒太太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這毋庸置疑，可原本嬌嬌柔柔的小姐突然轉(zhuǎn)了性子，和太太針鋒相對，這也實在是意料之外。

她是自幼就伺候在大小姐身邊的，站隊不言而喻。

“啪”的一巴掌，毫無征兆的落在了馮媽媽臉上，“主子說話，豈容狗吠？”

滿堂皆驚！獨溫眉一人氣定神閑，揉著掌心，緩緩抽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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