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十三橋邊上，有一家濟(jì)家茶館。這茶館最初只是一草房，是燕云柳州人來京都開的，開始只是為了立足。之所以稱為濟(jì)家茶館也是為了補(bǔ)貼家用?？烧l知，這城市發(fā)展得讓這座小草屋剛好成了交通樞紐之要道，往來行人，絡(luò)繹不絕。再后來，茶館也倒不用雇人，相反是不少說書先生找上門來，就是為了這人氣。茶館老板也是樂意，只要不談什么敏感之事，說些傳奇故事倒也沒什么。都是相互得利的買賣。

這不十三橋濟(jì)家茶館此時又是人滿為患。堂當(dāng)中央就立著一位說書先生。一桌一扇一撫尺：“接上回書說，這戰(zhàn)神把重玄、重冥兩只巨獸追到了澤境。這時烏云蔽日，忽降大雨，頓時迷霧繚繞。這兩只巨獸，一只躲進(jìn)沼澤里，一只藏在山后……”

“哎，不對呀。這沼澤之中又沒空氣，這巨獸是怎么能躲里頭?”話音未落，滿堂的目光都看向臺下這個說話人，是一個穿著直裰的少年。穿得不說雍容華貴，但也是干干凈凈?？粗路木I緞掛飾也是個富裕人家子弟。但如此胡來，顯得缺少教養(yǎng)。于是乎眾人皆鄙夷地看向他。

“這巨獸本和人便不同，躲進(jìn)沼澤里又不是什么稀罕之事?！睒巧涎砰g一人話音傳出，雖也是少年音，聲音不響卻傳遍了茶館每一個角落。在座的一些習(xí)武之士，聽完不覺感嘆年紀(jì)尚輕，有如此綿延之音，想必是個內(nèi)功深厚之人。這話給臺上的說書先生解了圍，卻讓臺下那位直裰少年漲紅了臉，啐了一口。抬手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起身便揚(yáng)長而去。眾人皆笑，真是賊不走空。似乎只有樓上那位少年，看到他出門沿街而行，而是跳進(jìn)十三橋下一艘畫舫之中。

畫舫中，一身著青衣的姑娘，面遮薄紗，頭上垂掛髻，眉心點(diǎn)朱砂，正低身給一位公子倒茶。這公子只身著紫袍，倒也不見有什么掛飾。

“冉令，這岸上有趣嗎？”那公子邊問邊余光掃了一眼直裰少年的神色，似乎早就有了答案，卻要故意試探。

“無趣的很！”那直裰少年一屁股做到了公子的對面，邊說邊脫腳上的靴子：“我進(jìn)了一家茶館想聽書，誰道那說書人胡謅，我問了一句便不行了，這些子鄉(xiāng)巴佬都來看我，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妥當(dāng)?shù)氖隆＜依镏斑^節(jié)也常叫人來家里說書的，從中說兩句話也不見這般?！?

那沏茶的女子掩面而笑。

“寒酥，你同她說”那紫袍男子也是覺得好笑。

“冉令，你在相爺府中聽的說書的唱曲的都是給自己家聽，這些禮節(jié)便是不必在意的。如今到了外面，自然是要注意著自己的舉止言行才好。”那個叫寒酥的青衣姑娘說道。

“冉令，一會就要回相府了，趕緊把衣服換了”那紫衣公子說道。

冉令哼了一聲，跳下了座位。進(jìn)了里面的那間，再出來卻一身女子裝扮，卻道是個女兒郎。身著金花緋蝶襦裙，里衣祥云暗紋，面遮香云紗，頭盤流蘇髻，美目流盼。到著實(shí)好看。和剛才的直裰少年判若兩人。待船家靠岸之時，已近黃昏。

寒酥先上船，掀開簾子道：“公子小姐請。”此時船家正好?？吭谙喔T口。那看門的一見公子小姐回來了，連忙招呼幾人備轎入府。那紫衣公子卻一揮手道：“不必了。”說著便進(jìn)了門，冉令和寒酥也連忙跟上。末了，寒酥扔給船家一錠銀子：“謝謝船家，明日見?！被厣頃r還向著門口的長工點(diǎn)了下頭。

那新來的短工，看到門關(guān)了，方才和身旁的長工搭話：“我瞧著，府上這位公子和小姐好像長得不像啊。相爺不是只有一位太太嗎？”

那長工似乎看此時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拉過短工走到一邊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家小姐根本就不是相爺親女兒?！?

“那是誰的女兒？”

“是東擎向伯之女。”

“東擎向伯！就是那個一兒一女，那兒子被無完仙人選中入了棠境的老爺子？”

“正是。仙界有一位叫無完的法師，已是上仙之位，要臨神位。只是需要渡凡人為仙，才能封神。于是這位上仙便在凡界收了兩個徒弟。加上之前在仙界收的兩位。一共四位。其中一位凡人便是東擎向伯之子向玉。向伯本是鄉(xiāng)野村夫，傳聞向伯一家代代積德，才有子孫升仙的機(jī)會。這是積德行善方才被神仙庇佑?！闭f罷，那長工雙手合十向著落霞的天拜了又拜。

“后來呢？”那短工繼續(xù)問道。

“后來，如今圣上聽聞，便把自己的長公主許配給了向玉。還把向玉的妹妹冉令封為郡主，將郡主接到了京都。還做了太子伴讀，冉令就是咱家府上的小姐，聽說冉令郡主喜歡慣了市井熱鬧，長大了就不在宮里了。之前和咱家的公子萬霄公子關(guān)系要好，索性就認(rèn)了兄妹，住到了相府?！?

“那另一位被無完仙人選中的凡人呢？”

“這位比較特殊，傳說是個姑娘還是孤兒。最早是在大荒陵被人撿到的?！?

“大荒陵？”

“不錯，就是上古戰(zhàn)神死的地方。傳說大荒位處九州西北端，戰(zhàn)神死后流血漂櫓，此后日月倒置數(shù)年，不是整日整日的白晝，就是整夜整夜的黑夜。聽聞當(dāng)初戰(zhàn)神含冤而死。神界的事我等雖不敢妄加揣測，但相傳那戰(zhàn)神死前曾說萬年之后還會復(fù)活。如今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頭，也沒聽過大荒之處有什么變化?？赡苁且?yàn)榕率桥掠胁粶y，最后讓無完仙人的師妹，無全仙人到去看守大荒陵。奇怪的是無全仙人在大荒，不知為何失去了神仙的修為，變成了一名普通的凡人。那孩子便是無全仙人撿到的。”

“那會不會就是戰(zhàn)神？”

“不是。當(dāng)時很多神仙都去看了。只是普通的孩子而已。聽說那時有幾個囚犯逃亡大荒，中途路過別人家拐來的孩子，逃跑的時候丟棄了。或者是哪家生了見不得人孩子扔到那里也有可能。”

“這樣的也被仙人選中了？”

“是。”

“那是無完仙人的師妹力薦嗎？”

“并不是，聽說當(dāng)時無全仙人極力反對，她想有個伴和她一起守大荒?？墒菬o完仙人硬是讓大徒弟冠秋把女孩帶走了。”

“那女孩叫什么?”

“南兮子。”

棠境之外——

南兮子把自己的坐騎鹿蜀栓到了樹上。她回頭似乎在回憶當(dāng)初來到這里時的景象。她有點(diǎn)記不清小時候的一些事了，只能勉強(qiáng)回憶，那時自己和一位婦人守一片墓地。聽說，那片墓地里只埋葬著一個人，但是具體埋葬在那里，也不是很清楚。南兮子記得清楚的是，她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千里荒蕪。那個婦人，她叫她阿娘。阿娘告訴她自己以前也曾修過仙，仙牌是無全，她只是年輕的時候犯了錯誤，于是來此地守陵。南兮子不知道阿娘當(dāng)初犯了什么樣的錯誤，也不知道阿娘在這里要守陵到何時，她甚至不知道為什么叫她阿娘。但是她愿意和阿娘一起生活。

南兮子四歲前，原本只知道這世界只有她和阿娘兩個人。直到后來，來了一位仙人叫冠秋。冠秋就是自己后來的大師兄。阿娘打不過冠秋，阿娘求冠秋不要帶走自己。但是冠秋只是說師命難違。小南兮子什么都不懂，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離開阿娘。

世上上哪有什么事如所愿，最常聽到的怕是事與愿違。

南兮子被冠秋的長袍裹著，穿過了黃沙漫天的大漠，翻過了巍峨峻峭的高山，渡過川流不息的江河。一直走到了高原盡頭的一處雪山之下。冠秋把南兮子就這樣扔在了雪山腳下，告訴她想活著就自己翻過山。小南兮子本就不喜歡這個叫冠秋的人，她被扔下后，索性就去尋來時的路。她不想爬雪山，她只想找阿娘。她知道雪山難爬，但是回去的路更不好走。她想了無論走那條路都是死，索性死得離阿娘近一點(diǎn)。她一次次回頭，又一次次被冠秋扔了回來。如此數(shù)回。最后不知何時，小南兮子筋疲力盡地趴在了雪山腳下，她放棄了。她已經(jīng)無法動彈，不如讓著雪裹住自己凍死算了。

當(dāng)小南兮子再次睜開雙眼時，她已經(jīng)來到了棠境。她成了唯一一個進(jìn)入棠境沒有翻越雪山的凡人。沒錯她沒有翻，是冠秋看不過去，索性自己帶她飛了進(jìn)來。自己去找?guī)煾割I(lǐng)罰。畢竟這可是師父的關(guān)門弟子，也是唯一一個女弟子。

棠境，之所謂棠境，四周有雪山包圍，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海棠，環(huán)繞海棠樹的河流是榮枯水，常年流淌的是雪山融化的冰水。海棠樹上眠鳳凰；榮枯水中臥游龍。春，百鳥朝鳳；冬，游龍破江。龍鳳皆是無完仙人養(yǎng)的寵物。這小南兮子常年久居大荒，有哪里見過如此景象！

再后來，南兮子忘記了自己是怎么和這個世界妥協(xié)的。

在棠境，南兮子生活了九年多，拜了無完仙人為師，認(rèn)了三位師兄，大師兄冠秋、二師兄向玉、三師兄成文。在棠境中跟著師兄們一起修煉心法，學(xué)習(xí)功夫，讀詩書，學(xué)禮儀。如今南兮子已近二七。大師兄早再南兮子髫年之時便修仙已去，從此游歷人間，不知所蹤。如今到了二師兄向玉出境之時。凡間的皇帝早給師兄訂了和公主的親事。向玉師兄雖然已修成仙，但他依然選擇回去。而今，正是向玉師兄出境的日子，師父說凡間的路近，不到一日便可到京都城。如今師兄大婚，原本計(jì)劃只有向玉一人回去，若不是南兮子苦苦央求師父，她又怎會有自己今日重回凡間的機(jī)會?

想到此處，南兮子無聲輕笑了一下。抬頭時，兩位師兄均已到面前：“向玉師兄，成文師兄?！蹦腺庾佑浀贸晌膸熜忠ラ]關(guān)修煉，而今怎么又跟了出來。

南兮子剛要問，卻聽向玉說道：“你成文師兄不是送我，是怕你去了世間不老實(shí)，特地尋來囑咐你的?！?

南兮子雖修煉心法，但終究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聽到如此一說，心中便覺得師兄看輕了自己，蛾眉微顰，有些不忿。

向玉見到此景，只覺得小師妹有趣，不覺笑了。只是成文雖比南兮子大些，卻年紀(jì)相仿。看到此景連忙揮手解釋道：“絕無此意，師兄說笑。只是怕再見師兄不知何年何日，又怕人間繁華，小師妹久戀不歸，方才出境想是再送一程?！?

向玉望著成文，已然猜到師弟哪里是和自己送別，分明是掛念師妹。卻是只笑不言。

三人沿著古道行了一陣，方才到送行的長亭。

成文有些不舍。畢竟兩人都是陪伴自己多年的師兄妹。向玉師兄，雖已修得仙身，如無意外便可長生不老，但再見卻是遙無可期。師妹不久會回棠境同師父修煉，但終究年紀(jì)尚小，未修成正果，單純不通世事，如被世間煙火而染，又怎可是好。

長亭旁，成文止步道：“此去人間尚遠(yuǎn)，可修仙者自不比常人，你們二人去往凡間，本是容易。不過這仙界和凡界相通之時，卻是有時日的，師妹你可千萬要記得不要誤期。師兄，師妹……”成文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究還是沒再說，只說了一句：“就拜托你了?！?

三人就此長亭別過。南兮子回望，不見成文背影，卻只見棠境上空，青天白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