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大赦天下的消息傳來(lái)之時(shí)(shí)，徐柳氏正半坐靠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端著一碗褐黛色的藥湯，聞言手一松，粗瓷藥碗從手中滑落應(yīng)(yīng)聲碎成幾瓣，藥汁濺起幾滴落在徐瀟瀟素色的裙角上。

進(jìn)(jìn)來(lái)稟報(bào)(bào)消息的丫鬟嚇得忙不迭跪下，被徐瀟瀟擺手摒退。她背對(duì)母親徐徐蹲下，親自收拾破碗，對(duì)大赦之事毫無(wú)反應(yīng)(yīng)。

“瀟兒，”徐柳氏嘶啞著嗓子叫住她，“你爹爹……興許還在世上。”

徐瀟瀟收拾的動(dòng)(dòng)作未停，淡淡道:“他的生死與我有何干系，還嫌害我們不夠苦嗎？”

徐柳氏淌下淚來(lái)，悲聲道:“無(wú)論如何，他是你爹爹，徐家還有些根基在。”

徐瀟瀟未置一言，將碎片拾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徐柳氏又道：“你一個(gè)(gè)女兒家，我怎的忍心留你獨(dú)(dú)活在這世上。”

徐瀟瀟閉了閉眼，面上不辨喜悲:“莫要說(shuō)些胡話，你會(huì)(huì)好起來(lái)的。”而后快步走出屋去，不理身后隱隱的抽泣聲。

已入夏末秋初，南方的天氣還是熱得很。當(dāng)(dāng)年徐柳氏與徐正西和離后，帶著年紀(jì)(jì)尚小的徐瀟瀟南下投奔了娘家。柳家人丁單薄，到了徐瀟瀟母親這輩只得了徐柳氏一個(gè)(gè)獨(dú)(dú)女，徐柳氏本還懷了一個(gè)(gè)孩子，不足四月被妾室毒害至落胎，此后身體大傷更與徐正西恩斷義絕。

后來(lái)徐正西卷入貪污案入獄，徐瀟瀟的外祖病故，柳家敗落下來(lái)，族中欺徐柳氏孤兒寡母，只等徐柳氏一死便將柳家家產(chǎn)(chǎn)充公，徐瀟瀟是外姓無(wú)權(quán)(quán)繼承柳家的家產(chǎn)(chǎn)。

徐柳氏早已是油盡燈枯之人，她知自己一死，徐瀟瀟便無(wú)立足之地。她想過(guò)給女兒尋一個(gè)(gè)可托付之人訂下親事，可滿城皆道她是被休之人，好點(diǎn)(diǎn)的人家不愿與她結(jié)(jié)親，貧寒之家巴巴兒地上門來(lái)皆是圖柳家的錢財(cái)(cái)。

如今徐正西出獄，前塵往事她已不想再計(jì)(jì)較，女兒到底是他的骨血，若能得徐家庇護(hù)(hù)，總比孤身留在這流言滿天的南方小城要好些。

思及此，徐柳氏撐起病體，啞著聲兒?jiǎn)鏡?“靜夫人，您過(guò)來(lái)一下。”

簾后很快走出來(lái)一個(gè)(gè)約摸五十來(lái)歲體態(tài)(tài)端莊的女子。此人是徐柳氏幼時(shí)(shí)的禮儀嬤嬤，后來(lái)又當(dāng)(dāng)了徐瀟瀟的禮儀嬤嬤，因人品貴重，得柳家上下尊稱一聲“靜夫人”。

“姐兒，哪兒不舒服嗎？”靜夫人走至床榻邊坐下，抬手替徐柳氏拂開凌亂的發(fā)(fā)絲。盡管徐柳氏已出閣又為人母，靜夫人仍是如從前那般喚她“姐兒”。

徐柳氏復(fù)(fù)又落下淚來(lái):“靜夫人，我怕是活不長(zhǎng)的，今日有事相托……”

窗外突然驚起悶雷，陣陣狂風(fēng)(fēng)吹落了院里將謝不謝的鳳仙花。徐瀟瀟呆坐在涼亭內(nèi)(nèi)，雙手無(wú)意識(shí)地把玩著腰間掛墜的穗子。幼時(shí)(shí)在北方的日子，于她而言并不值得回味，父親公務(wù)(wù)繁忙且姬妾成群，母親雖是主母卻因出身低微處處受制，她貴為嫡女并不尊榮，常被母親逼著對(duì)庶弟妹忍讓。父親不過(guò)是個(gè)(gè)偶爾出現(xiàn)(xiàn)在母親屋里的客人，永遠(yuǎn)(yuǎn)是疲憊而嚴(yán)(yán)肅的模樣，似乎從未親熱地抱過(guò)她。

徐瀟瀟長(zhǎng)大至今，自認(rèn)(rèn)是仰賴于徐家眼里“寒微”的外祖家，未得徐家人半分照拂，而今父親出獄，于她委實(shí)(shí)沒什么干系。

徐瀟瀟回過(guò)神來(lái)，瞧著天色青灰似有雨意，正欲起身回屋照顧母親，突然遠(yuǎn)(yuǎn)遠(yuǎn)(yuǎn)看見一個(gè)(gè)小丫頭焦急地朝她邊跑邊喊：“小姐，不好了。小姐，夫人要不行了……”

徐瀟瀟猛地起身往母親屋里跑去，伴著一陣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diǎn)(diǎn)終于稀稀拉拉落下來(lái)，掩蓋住柳宅上下突然而起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