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念俱灰求速死，斷腸崖上遇奇人

大安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她的親人幾乎都已離她而去了，只還有一個弟弟。他現在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也沒有什么好牽掛的。而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卻是一個累贅。這是大安不愿意做的。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塵世間待得太久了，太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了！

可她不想自己的死給任何人帶來麻煩，成為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博取廉價的同情與憐憫。她要悄悄地離開，干干凈凈地離開，不給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痕跡，哪怕是一具白骨！她是多么希望自己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大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一些衣物而已。她把衣物裝進自己日常用的包里，其它的零碎東西裝進了兒子的書包里。書包是兒子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上面的斑斑血漬似乎還帶著兒子的體溫。她又給弟弟留下一張紙條：

長安：

姐姐到外地旅游散心去了，不回來過年，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不必牽掛，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如果開學了我還沒有回來，替我向學校請假。好好過日子，好好工作。

姐姐留筆

大安把紙條放在書桌上，用一本書壓住紙條的一角，以免它隨風飄走。她背上兒子的書包，拎著自己的包走出了房門。

樓道里沒有人，現在正是上班時間。小區里，一群放了寒假的孩子在瘋跑，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戲。一只小黑狗跑過來親切的沖大安搖著尾巴。大安摸摸它的腦袋，算是向它告別。搭乘一輛三輪車，幾分鐘就到了車站。望著那一排排的客車，大安這才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什么地方能達成自己的心愿?？傷荒茉讖@里久留，車站是最容易遇到熟人的地方。她就坐上了一輛就要開走的不知開往何處的客車離開了。

車上的乘客很多。大安在最后一排最靠里的座位上坐下來，補買了車票，她就坐在那里閉目養神。幾天來的驚心動魄，幾天來的生死離別，她的眼睛幾乎從沒有閉上過?，F在決心已定，心平靜了，神經也松弛了下來。她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中途上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把大安驚醒了。他們上車坐好后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大安的睡意全被趕跑了。

從這些人的穿著和行囊上看，他們是旅游者。他們正在熱烈的討論著剛爬過的山的最險的去處。

“其實，這座山最險的去處你們都沒有去過?！币晃恢心陭D女說。她在這群人中隨時年齡最長的。

“那是哪兒？”

“斷腸崖?！?

“沒有這個景點呀，只在小說里有吧？”

“是沒有這個景點。這個地方太危險了，在離它幾百米的地方豎著很多‘游人止步，前方危險’的牌子?！?

“我知道了，在玉皇廟的西南邊，有很多這樣的牌子?！?

“對，就在玉皇廟西南大約一里地左右的地方。我也只是在五年前去過一次。那時候這里還沒有開發為旅游區。玉皇廟也只是一座破爛不堪的小廟而已?！?

“為什么不讓去看呢？泰山的望海峰也很險啊，越險才越刺激??！”

“這個地方現在還沒有開發出來。聽說以前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陰氣很重，是個不祥之地?！?

“游人多了，想自殺的人被救下來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呀？”

“我說的自殺是跳崖。到那里自殺的人是真正的斷腸人，因為只要跳下去，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

“你快說說，你快說說……”大家催促她。

“如果把那座山看作是一個人的話，玉皇廟所在的位置就是頭部。這個人穿著寬大的道袍，朝著對面的山峰，向上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好像在向蒼天索要什么東西。寬大的袍袖一只垂落到底。手掌部分平坦寬闊，垂落的袍袖筆直光滑，形成幾百米高的斷崖。這就是斷腸崖。在手臂與山體連接的地方有一塊巨石，上面刻著”斷腸崖“三個字，還被涂上了紅漆，很醒目。崖頂平坦光滑，四周云海漫漫，站在上面，像是站在大海里的船頭上。天氣特別晴朗的時候，趴在上面朝下看，就會看到垂直而下的斷崖，在一百多米處與對面的山體相連，有一道瀑布，瀑布下是藍盈盈的深潭。深潭里流出的水又形成了第二道瀑布”

“我見過那兩個瀑布和深潭，是夏天的時候。那個崖壁也見過，是從下朝上看的。”一個姑娘說。

“從這么高的山崖上跳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淹死，或被狼吃掉。因為對面山上住著狼。”

“啊……”大家驚呼。

“還有人說曾在那里見到過野人呢！渾身是毛，都看不清臉?！?

“啊……”又一片驚呼！

大安一字不拉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臉上露出了微笑。這是一個多么理想的地方啊！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走得干干凈凈！在這樣的寒冬里，狼會把我吃得連一點兒骨頭渣都不剩的！

“你們說的地方在哪里呀，這么邪乎？”大安笑著問他們。

“山陽縣青峰山風景區，近幾年才開發的旅游景點，國家級森林公園呢？”

大安向他們詢問具體的地點和路線，他們熱情地指點給她。

大安在下一站下了車，在路邊等了很久，坐上了返程的車，只是目的地是青峰山風景區。

下車時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大安在路邊的小飯館里大吃了一頓。臨走時，店主婆好奇地問:“你這是要上山嗎？爬到山頂天可就要黑了？”

“我打算在山上住一宿?！?

“山上的旅館很貴的。要不你就在我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在上山吧?！?

“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明天早上在廟里燒第一炷香?！?

店主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再挽留，只是輕聲地囑咐道：“不管什么事都要往開處想，人這一輩子誰都要有七災八難的。上山要小心，山上夜里冷，多穿點兒衣服。”

“謝謝，我會的?！贝蟀驳男睦餆岷鹾醯?。別人的一點點好意都讓她激動不已。她忍著淚轉身離開。

山路上的人并不多，他們都是下山來的。這個時節，他們是上山燒香祈福來的。他們用好奇眼光打量著這個唯一上山的人。大安并不理會他們，一步一步，不緊不慢的走自己的路。他們上山是為了祈求更多的福壽。大安上山是為了尋求解脫。他們之間沒有什么共同語言。

不知走了多少級臺階，不知翻過了幾座山頭，那座巍峨的玉皇廟在對面的山頭上出現了。它的身后是一輪血紅的夕陽。在漫天紅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莊嚴肅穆?！斑訴訴恕鋇墓穆曧懫?，像是在向大安發出召喚。大安莫名地興奮起來，加快步伐奔向那仙境一般的地方。

大安終于來到了玉皇廟前。漆黑的大門似掩非掩，裊裊的煙霧似有還無，院墻內殿檐斗拱，欲藏還露。大安站在廟門外，想象著殿中的玉皇大帝是何等的威嚴，兩旁的神仙是何等的神氣?？伤幌肴荩核呀洸恍湃嗡麄兞?。她覺得如果他們真的存在，還有一點點良知也不會如此安排她的一生。她對著那莊嚴的廟宇苦笑了一聲，轉身朝西南走去。走過一段下坡，便是一片松林。松林邊豎著很多警示的牌子。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松針，踩上去軟軟的，看不出什么路徑。大安憑著直覺朝前走。

太陽已經下山了，只在天邊留下一片紅光。林子里暗了下來，大安在忽明忽暗的林子里穿行，是那樣急切。

松林盡了，大安看到了那塊刻著字的巨石，看到了云霧環繞的斷腸崖就像通向天堂的大路。大安長長的噓了一口氣，身體有說不出的輕松，有一種經過長途跋涉終于看到家門的感覺。她用手理了理頭發，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信步朝那云海走去。她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路有多窄，路兩旁就是懸崖峭壁。她看到崖邊一棵駝背的松樹正向她招手。這時候，她的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你就這么想死嗎？”

“是的?！?

“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我不怕活著，可我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活下去才能知道活著還有沒有意義?！?

“我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你不想回頭看看我是誰嗎？”

“不想。”

“你不害怕嗎？”

“不怕?！?

“看來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想活就不到這里來了。”

“你遇到了大麻煩？”

“我遇到的麻煩都解決了，沒有什么麻煩了。我只想問問閻王爺為何如此安排我的一生?！?

“我是無常鬼，我這就帶你去見閻王爺，你必須聽從我的指令?！?

“好吧?！?

“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慢慢的呼出來，轉身，朝前走，一步，兩步，三步，一直走，好，現在你就在殿門外了，你確定要進去嗎？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你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進去?！?

“好吧。”大安聽到門開的聲音。

“低頭，哈腰，腳抬高一點邁進去，前面是門檻。你確定要進去，是嗎？”

“你真羅嗦！”大安毫不猶豫地邁了進去。

“朝前邁一小步，再邁一大步?！?

大安感覺踩空了，身體在朝下墜落，墜落……。大安驚恐得睜開眼睛，可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她大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當大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大安的腦袋有些疼。她使勁眨眨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她發現自己好像在一個女孩的臥室里。房間里有些昏暗，一片光從掀起的棉門簾透進來。床右邊的石墻上鑿出一個壁櫥，里面摞了幾床被子。床頭左邊有梳妝臺，上面擺著鏡子、梳子什么的。床左邊墻壁有鑿出的書櫥，里面擺了一些書。石桌、石凳、石床，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大安覺得自己好像處上身與武打小說所講述的世界里。她翻身下床，掀開門簾，外面一片光明。左邊的墻壁上有一個大壁爐，火燒得正旺。中間有石桌石凳，爐邊石桌旁，坐著一位老人，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他穿了一件做工很差的毛皮外翻的皮襖，頭發胡子很長，爆炸式的，差不多只能看到雪白的牙齒和閃亮的眼睛。他正微笑著看著大安。

“這是哪兒？”

“我的家。”

“你？野人？”

“也可以這么說?！?

大安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位老人站了起來，說：“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的身體很虛弱，先養養精神再說吧。這是一杯蜂蜜水，你先喝了吧?！?

大安接過那只白瓷茶缸，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她實在是渴壞了！一抹嘴，說：“真甜！”

“野山蜂的蜜，一般人喝不到的！”老人自豪地說。

這時大安覺得自己的肚子餓得快抽筋了，便問：“您有吃的嗎？”

“你不想死了？”

“先吃飽了再說?！?

老人笑了，從石桌上拿起一只大碗。大安發現壁爐邊還有兩個小石爐，一個上坐著鍋，正冒著熱氣。另一個上是燒水的壺。大安聞到了雞肉的香味，大叫：“雞肉，有雞肉！”

老人說：“你的鼻子還挺靈的！”就給她盛了一大碗，放在桌子上，“快來吃吧！”

大安快步向前，登時天旋地轉，差一點兒把手中茶缸扔掉。她閉上眼睛，喘息了一會兒才有所好轉。她來到桌邊，坐在石凳上，接過老人遞過來的筷子，狼吞虎咽的吃起來。老人在一旁焦急的提醒：“慢點兒，別噎著，先喝湯。小心點兒，別讓骨頭卡著……”

一碗栗子雞肉吃下肚后，大安滿足的長長的噓了一口氣。她放下碗，望著對面的老人，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吃驚得問：“您是誰？這是哪兒？”并馬上朝后退了幾步。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大安嗚嗚地哭了起來，大聲的祈求：“請您告訴我，我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是醒著還是在做夢？這是哪兒？這是怎么回事？”她像瘋了一樣拍打著自己的腦袋。

老人趕緊勸阻：“好好，你跟我來?！彼蟀?，繞過一大堆碼得整整齊齊的木柴，向右一拐，發現這里還有兩個掛著門簾的門。掀開其中的一個，發現這里一洞沖天。他們就像呆在深井里。不過井壁上有臺階，傾斜著直到井口。井口還吊著一個大籮筐。

老人說：“你一邁步就掉進了籮筐里。你看這里有一個小籮筐，里面裝了塊大石頭。我在上面安裝了滑輪，這樣運送東西就省事多了。上面的出口就是那座山神像?！?

“這么說，我真的沒有死？”大安還是有點兒不相信。

“那當然！”老人頗有些自豪。

大安忽然瘋了一樣上前拍打著老人，甚至去揪他的胡子，都被他躲過了。她哭著喊著：“你為什么救我？你為什么不讓我死？……”

老人躲閃著不讓大安抓到他的胡子。最后大安癱坐在地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暈了過去。

老人輕輕的抱起她，把她放進被窩里，然后把爐火燒旺，默默的抽著煙。

石洞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下得正緊，天地一片蒼茫。

當大安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老人坐在她的身邊。他剪短了頭發，修理了胡須，洗了臉，不再是一個野人，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獵戶了。他正關切地望著大安，眼睛充滿了慈愛。大安一下子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的情景。她撲到老人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斷斷續續的述說著自己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