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難以入眠，輾轉(zhuǎn)(zhuǎn)反側(cè)(cè)。

起身沏了杯咖啡，李子瑜打了兩通電話，分別是給覃夕月和姜蕊，均只收到了移動公司的溫馨關(guān)(guān)機(jī)提示。

樓上傳來吧嗒吧嗒的拖鞋聲，一驚一乍地，隱約是從客廳走到廁所，又從廁所進(jìn)入房間，復(fù)又出來，新搬來的一對創(chuàng)(chuàng)業(yè)(yè)青年，夜夜如是，不弄出點(diǎn)聲響來，跟與人慪氣不解似的，擾人清夢。

李子瑜聽那一陣聲，惱得心底燥郁，她較上勁來，搬一張椅子到正中，站上去，拿地拖的末端，往天棚‘咚咚咚’地捅，樓上分貝高一級，她便多施一寸力，乍一聽，竟覺得相映成趣，不知道的人，以為是黎明搜捕前，敵特諜報(bào)之間最后的摩爾斯電臺密碼。

才一刻，動靜驟停。

樓上的人隔著窗臺大喊一句：有病吧這人。

她大概真的是有病，心理那方面的隱疾。

蹲一蹲下來時(shí)，一瞬雙目昏瞆，李子瑜搗一搗眉目，就好似有一股痛，攪渾了腦，隨時(shí)會從腦殼內(nèi)(nèi)迸濺出來，這一刻，她兩頰清癯，抬手觸摸朝面的那一片光，光亮霎時(shí)卻刺目，變得不那么柔和了，彷如一把倒懸的利刃，迫不得已低下頭去。

她有一些貧血，吃一塊糖便好的事兒。

撿去糖衣錫紙包裝，將糖囫圇塞入嘴里，紅唇白齒有點(diǎn)生，她打了個(gè)趔趄，抱住雙腿蜷縮在椅子上，把臉深埋，悵惘油然而生。

捯飭過的思緒，尤為可怕，如未往的車轍。

閉上眼，許多的光景往復(fù)推陳，它們徐徐聚攏，竟變得不那么真切了，想去觸摸，卻掣肘于束縛雙手的一副鐐銬，愚鈍的步履也愈發(fā)(fā)行將就木，李子瑜來回踟躕于崖巔，身后有人朝她背脊猛地推了一把，天旋地轉(zhuǎn)(zhuǎn)，衣袂翻飛，寒顫的空氣在耳邊鼓噪，簌簌而下，隨巨石一道迅疾地墜入淵澗里的一潭死水里，周遭是稠密的黢黑，它裹挾著如霜寒的水，湮入胸腔內(nèi)(nèi)是濕漉漉的。

窒息的靜謐里，她歇斯底里的吶喊，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殺掉一部分的自己，也許才叫人痛快。

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她雙手徐徐撫至后頸窩，感受嶙峋的那一片余溫，逐漸愴涼，有頃，晃一晃腦，舔舐一遍皸裂的唇，堪堪才掙脫掉這份妄為的菲薄，摁下電腦開機(jī)鍵，只踟躇片刻，更新并登陸了塵封數(shù)(shù)月的QQ聊天軟件。

李子瑜不認(rèn)為還能記住那一串由陳瀟的生日所組成的密碼，有一陣子，她覺得快忘掉了，可記憶叫人發(fā)(fā)憷，翻頁嶄新，諱莫越是如深，涌現(xiàn)(xiàn)只一瞬便越是會占據(jù)(jù)腦海。

這種荒謬，她自己都費(fèi)解。

有的時(shí)候，李子瑜嘴里辯駁，心里卻默允了夕月形容她的一些話，譬如犯賤，又譬如愚蠢，當(dāng)她跋涉進(jìn)入予迷霧所蒙蔽的縹緲時(shí)，自己真的可以那樣地賤，不知所謂、恬不知恥。

夕月說，她就像一只斑斕的七彩蝴蝶，穿著碎花裙，身姿綽約地迎向那駭浪般的火叢里，即便是燃成緋紅的灰燼，也依舊在翩舞。

出乎意料的是，登陸后的QQ竟是不停地在閃爍，這說明了有人加她好友，她只手捧著熱氣蒸騰的馬克杯，饒有興致地點(diǎn)開，灰暗的提示框里，顯示著對方的資料，昵稱‘殘愛’，男性，年齡二十五歲。

頭像，是雙手捧著一顆紅心。

李子瑜放下杯子，歪了歪腦袋，信手打上一行字，問：“你是誰？”

對方并無作答，沉默了半晌，在她幾乎要打呵欠準(zhǔn)備關(guān)(guān)機(jī)睡覺時(shí)，他忽地回了一句，說：“您好，請問，您是不是艾山編劇組的編劇，我是上次投簡歷給您的人，我想問，您可不可以給我一次機(jī)會？”

她微微一怔，剎那遂明白，這是一個(gè)演員，還要是一個(gè)未上崗的演員。

她問：“你是一個(gè)演員？”

他似乎變得緊張了，利索，并帶著維諾的姿勢，回說：“是啊，雖然這聽起來有點(diǎn)不可思議，但我真的很向往，我可以勝任很多角色的，我會很努力，只要您肯給我一次機(jī)會，一棵樹、一撮苗，哪怕只是一個(gè)螻蟻的角兒，我都會很高興?！?

她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殘愛?！?

是他的昵稱。

她皺了皺眉頭，食指輕敲兩下鍵盤，緊而，打字說：“我是問你的姓名？”

他說：“姓名，不就是一種符號嗎，‘殘愛’也是我的符號，我一直這樣理解，抱歉，如果您是想知道我的真實(shí)姓名的話，其實(shí)我遞給您的簡歷上有寫，趙琛?！?

抿了一口咖啡，李子瑜又問：“那為什么呢？”

“因?yàn)槲業(yè)膲糲?，就蕼\蔀橐幻r活的演員?！?

“不，先生，我指的是，你的符號，為什么要叫‘殘愛’？”

又是幾分鐘的等待，對方緩緩地回了一句，道：“那您，介意聽我講一個(gè)無趣的故事嗎？”

“這之間有必然的聯(lián)(lián)系嗎，不過好吧，你說吧。”

“從前有一個(gè)貧困的農(nóng)(nóng)夫，他總是很辛勤地工作，起早貪黑，碌碌耕耘，他必須這么做，要知道他妻子早逝，父母雙亡，膝下卻有十三個(gè)年幼的兒女，但那僅僅兩畝的瘦田莊稼，除去每年要向豪紳繳納龐大的地租契稅與公糧，剩下的，實(shí)在是杯水車薪，農(nóng)(nóng)夫感覺活不下去了，他就跑去教堂，跪在上帝雕塑的面前，祈求上帝的幫助，仁慈的上帝聆聽到了農(nóng)(nóng)夫贖罪的禱告，現(xiàn)(xiàn)身于他身前，說，他可以幫農(nóng)(nóng)夫?qū)崿F(xiàn)(xiàn)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是，農(nóng)(nóng)夫必須付出一點(diǎn)代價(jià)。”

她的好奇心起，忍不住催促道：“什么代價(jià)？”

“上帝告訴他，農(nóng)(nóng)夫可以由他十三個(gè)子女中，擇一作為祭品獻(xiàn)給上帝，愿望，自然成真。農(nóng)(nóng)夫聽了，勃然大怒，他忿然站立，指著上帝的雕塑，罵道，你總是自詡憐憫眾生的父親，總是一面可親的樣子，可實(shí)際上，你比披著人皮的魔鬼還可怕。那上帝就對他說，可憐的世人，這正是所有凡者都必須面對的等價(jià)交換，告訴我，你還想不想你的子女們過得好一些。農(nóng)(nóng)夫悲傷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稍后，又急劇地?fù)u了搖頭，他再次跪下，這么說的，仁慈的上帝，我求你別奪走我的摯愛，我已經(jīng)(jīng)失去了我的妻子、父母，不能再沒有我任何一個(gè)孩子，我愛他們，你要的話，可以拿走我身上任何一個(gè)部位......那一天晚上后，農(nóng)(nóng)夫他啞了，無法再講故事給自己的孩子聽，他也聾了，不能再聽到孩子們往昔的笑聲，但他卻總是能露出笑容，在所有人看來，那是比他最近突然擁有一筆不菲的財(cái)富，更加迷人的幸福......”

李子瑜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又吐露，眉頭微一蹙起，敲字，問：“這就是整個(gè)故事嗎？”

“是的，小姐?！?

“聽起來有點(diǎn)傷感，只是，這不是很矛盾嗎，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選擇放棄這個(gè)瘋狂而愚昧的交易，生活不論是如何地困窘，人不該出賣自己，并且，當(dāng)一個(gè)人被奪走了聲帶與耳朵，他連與外界最基本的接觸都喪失了，即使笑，也是蒼白無力。”

“不是這樣的，小姐，農(nóng)(nóng)夫他，有一顆知足豁達(dá)的心，這就是‘殘愛’，舍去自己，即便身有殘缺，仍對生活充滿著希冀與敬畏?！?

她一時(shí)啞口無言，心里五味雜陳，打了幾行字，又都匆匆刪掉，最終，才寫道：“如果是這樣，我祝愿這位農(nóng)(nóng)夫，可是很抱歉，無論如何，我得告訴你，先生，你加錯(cuò)號碼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編劇。”

“你不是林編?。俊?

“是的，先生?！?

那邊再次陷入了沉默，等待許久，他那彩色的頭像忽然浸入了灰暗，李子瑜猜想，這位與她不經(jīng)(jīng)意中擦肩而過的演員，在黯然離開的同時(shí)，也許，還會帶有一點(diǎn)惡毒的憎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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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就是一座龐然的化糞池，這是夕月告訴她的，她們這群剛畢業(yè)(yè)不久的應(yīng)屆大學(xué)生，如同予人傾盆潑入混雜泥潭內(nèi)(nèi)稀爛的糞便，不值一提，粘稠又餿臭，每日的晨曦尚未來得及照進(jìn)井蓋里陰暗的罅隙，丑陋的一坨坨東西，竟可以色厲內(nèi)(nèi)荏，發(fā)(fā)出陣陣尖厲而刺耳的怪叫，蟲豸一般，蠕動著滑膩膩的身軀，相互推搡踐踏、撕扯掙打。

怎么會有一絲一縷的熹微，體無完膚的你我，根本無分彼此。

資本家都是食肉寢皮的，再堅(jiān)定的無產(chǎn)(chǎn)主義者也會被啃噬殆盡，須做的是抗?fàn)?，撕祁H樏嫻牧R相盡管極其難堪，但戰(zhàn)(zhàn)士那錚錚烈骨的氣節(jié)(jié)也會叫他們畏懼。

夕月便是那戰(zhàn)(zhàn)士。

她在實(shí)習(xí)期內(nèi)(nèi)被一溫商老板拿病假未有提前一周請示的理由克扣了她半月的績效獎(jiǎng)后，她照章辦事，直至拿了當(dāng)月薪水就踹了辦公大門，對簿公堂地蔑斥老板，這份勇氣，李子瑜偏學(xué)不會，畏縮在人群里木訥的相貌與一干眾生相同，一如買醉呻吟的懦弱病夫，三緘其口。

然而令人寬宥的是，仁慈的資本家們，對麻木循章的人敞開了他們寬厚的懷抱，他們堆滿笑，弓著腰，像極了祖輩那樣鼓勵(lì)她們往前爬，哪管你損手爛趾，他們可以很快將一個(gè)滿腔熱血的年輕人，包裝成一個(gè)中規(guī)(guī)中矩、唯命是從的流水線生產(chǎn)(chǎn)員，即使你再有個(gè)性，棱角再多，這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夸張，大多數(shù)(shù)在李子瑜的日記里，記載著自己的工作點(diǎn)滴，任何關(guān)(guān)乎自己那身影，神乎巧合地都與眼里黯淡無光的笨驢子幾近相同，茍且之極。

這聽起來尤其地讓人心里不快，就像是真的被說中心事兒一般，李子瑜很想駁斥覃夕月的話，但她確實(shí)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

年輕人無需悲天憫人，剝床以膚的痛再理所當(dāng)然不過，我們甘之如飴。

休整一陣，六月份拿到畢業(yè)(yè)證，夕月便去創(chuàng)(chuàng)業(yè)(yè)，買一張二四開間的帆布作墊子，蛇皮袋拖拽著分別從三元里、白馬市場批發(fā)(fā)而來的衣服，用簡易衣架支起攤位，這就算作張羅開了，她那腰間別水管的陣仗很唬人，城管來了，估摸也得喊一聲：‘姐，往里挪一挪’，仨人本是預(yù)備合伙，姜蕊是因家里早已替她覓了工作，不能辭脫，李子瑜雖說一身孑然，那時(shí)仍需先回一趟陽江，置換身份證年限和辦理人才檔案寄存，等她回來，夕月已宣告破產(chǎn)(chǎn)，前后不過兩周。

破產(chǎn)(chǎn)全因物料成本貴，買地?cái)傌浀畝喟朧瞧床墓ば劍諸^不寬裕，怎會不計(jì)較那一塊兩塊的差價(jià)，夕月幾番打聽方知，這兒的商販討的都是服裝廠一手進(jìn)貨價(jià)，量大從優(yōu)(yōu)，比她定的區(qū)(qū)區(qū)(qū)百來件，還要廉價(jià)許多許多，款式更是考究，迎合潮流風(fēng)范。

從華爾街金融證券的例外管理，到美聯(lián)(lián)儲擠兌，朝夕月一直掰扯到代理人操縱國際匯率的大嬸，約莫有五十歲，碎剪衣，高腰喇叭褲，穿著是紅配綠，格外時(shí)髦妖艷，她仿佛怕夕月知曉她的生意經(jīng)(jīng)，一味只講老天爺賞飯，全然不提同行幫扶，那腰包鼓鼓囊囊的，晃蕩兩下，隨時(shí)會揚(yáng)落幾張大紅鈔。

也對，誰會幫扶同行，恨你不能早死。

按夕月事后總結(jié)(jié)歸納，這是規(guī)(guī)劃立項(xiàng)前沒充分解析市場功能定位、拆分更為合理的融資方案所致，惡俗地直譯，就是錢不夠，面皮薄，銷售這行當(dāng)，有文憑的，大抵犟不過一張嘴吃四方的，吃屎還蹭不到一口熱的，甭講其余。

蕊兒向來與夕月不是一類性格的人，她是一個(gè)稚氣始終無法褪去的青澀女孩，心里兒的想法，多是偏向憧憬于美好的期盼，當(dāng)李子瑜與覃夕月拼死拼活地要爭取月末上乘的績效，從而可以買到更為彰顯闊氣的新衣裳，她的動機(jī)卻可以很單純，能夠吃飽飯，睡足覺，每天有點(diǎn)零花，月頭可以攢點(diǎn)小錢，這就足矣。

這使夕月很不屑之，在三人偶爾聚在一起的時(shí)光，她倆總是喜歡肆無忌憚地拌嘴，有時(shí)，性子急了，索性都擼起袖管，讓服務(wù)員端來幾打啤酒，兩人幾乎就是蓬頭的瘋婆子了，各自拎著酒瓶子在小包間里踱來踱去，胡言亂語間，雙雙倒在沙發(fā)(fā)上，李子瑜一般是不打算摻和進(jìn)去，自顧地抿著茶杯，一來，她得照料兩人兼顧開車，二來，她總是覺得聽到了隔壁些許人刺耳的竊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