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樹梢，柳枝垂湖，遠山青翠。

煙霧裊裊，不見暮色，伴著日夜焚燒的檀香，熏的離得近的建筑都微微反黑。低沉威嚴的鐘聲從鐘樓傳到山中，哪怕停了也還隱隱約約的能聽見鐘聲久久回蕩耳邊。

伴隨著夜幕，白玉磚和青石做成的廊下一位黃袍僧人踩著布鞋，急匆匆的走過，黃色的袈裟時不時的把走廊下用墨黑色缸養的荷花刮出波動，連帶著菏澤下的水波也不得安寧。

正殿內，香爐上還有線香連帶著微風裊裊而上。除去香爐，臺子上除了些銅錢卻再無別物。金色的佛像的眼睛半閉半睜，里面黑白分明，不知悲喜。

“主持…”

疾步而來的小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僧袍掃過門坎，布料劃過木頭，星星點點的灰塵抖落飄散在半空中，浮浮沉沉。

“主持…北邊匈奴已經…”

小僧還未開口，白須老僧抬了抬手示意其安靜。些許蒼老的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動著檀木做成的佛珠。

“悟聽，莫急。”老僧恭恭敬敬的又給金色的佛像上了一把香，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等做完了這些后，老僧又睜開了眼睛，一雙略微混濁的眼睛中多了些許的光。

“悟聽，除了凈尼外，把剩余還在寺內的弟子都叫來吧。”老僧還是背對著門口，一身精瘦的身子骨被紅色的袈裟擋的嚴實。

凈尼是寺內最小的小和尚，過了生辰也才剛滿六歲，一雙眼睛凹了進去，天生就沒有眼珠子，三歲的時就被扔在寺門外，被灑掃僧發現時餓的正在吃泥巴，哪怕現在如廁時還有些許困難，這便是那時遺留下的毛病。

悟聽雙眼泛紅，強忍住鼻腔的酸意，道了聲是扭頭去找人。

只留老僧還在殿內，悠悠的嘆了口氣，慢慢的摘下手上已經被盤的油光锃亮的檀木佛珠放在臺前。一身紅色的袈裟也疊好放在佛珠旁邊，仿佛每晚休息時那樣。

殿內是檀木鎏金佛像，寺外卻是血流成河易子而食。

老僧不忍的閉上了眼睛，鼻尖環繞的是檀香，耳邊還能聽到弟子匆忙趕來的腳步聲，腦中想的是清規戒律與百姓慈悲。

“主持。”

“主持…”

趕來的弟子在看到脫下袈裟與佛珠只著一身土黃色僧袍的老僧便什么都懂了。殿內除了剛亂世時就還俗的弟子，在場加上主持在內，只有十六位僧人。

主持已經五十有六，剩下的最大是主持師弟，悟聽四十八歲，剩下的小和尚們，大多都是少年人，清瘦干凈，就連頭上的戒疤此時主持都想牢牢的記在心內。

見人已經到齊，老僧呼吸都被壓抑的氣氛給擠壓的有些難受。

“今，中原大亂，戰火紛爭，如今更是旱災而至，百姓易子而食，貧僧吃齋念佛卻還是身在亂世之中，不能夠脫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貧僧如今已將所有佛經摘抄翻譯，留凈尼看守，其余弟子可愿一起入世對抗王庭還百姓太平盛世？”

老僧話說的很慢，從淺入深，殿內弟子無一不是掩面而泣。回答聲此起彼伏，象征著男兒血性。

這場戰火已經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五個春秋過去，他們已經忘記了太平時候是什么樣子了。

生靈涂炭，燒殺搶掠，他們已經避世太久了。閉著眼睛敲鐘念佛的日子已經到頭了。

“我們今晚趁著暮色趕路，大家去收拾收拾行囊吧。”

身為苦行僧，身無長物，無非就幾套換洗衣服，而且入世后還能否用上都不一定，主持這么說只是給大家時間和最小的凈尼道別罷了。

就連老僧也拿出了一份他手刻在竹簡上的盲文。在今日之前，其實已經和最小的凈尼交代了許多。

可是…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在亂世中如何守著這么大個寺廟活下去呢。

說來，也不過是別無他法，連年的戰火與如今的旱災已經讓寺內坐吃山空，如果不入世，那便沒有了活路，寺內的余糧，供給一個六歲的孩子或許還是將將夠的。

現下的亂世，哪兒還有真正的清凈地呢？

……

曇山寺距離被匈奴占領的東邊城池其實并不遠，不過是托了依山傍水的福氣才能夠撐到現在。從主持到師兄們離開到已經有段時日了。

被留下的凈尼坐在大殿的門坎上，凹陷的眼睛緊閉著，單單從稚嫩的臉龐上感受不到情緒。

因為身體的缺陷，凈尼只能根據日出和日落以及身邊鳥啼來大概推測時間，早晚撞鐘，自習早晚課，打掃寺內以及照料自己起居。

對于六歲的盲童來說照顧自己起居已經是不易，更不用提旁的，單說早晚撞鐘，六歲的凈尼爬上三層高的鐘樓都摔了好幾次。

諾大的寺內除了凈尼外，便是只有莊嚴寶相的佛寶。對于自小就不能視物的凈尼來說，單憑想象和佛經上來說，實在是不能夠理解所謂的慈悲肅穆，法相金身是個什么模樣，最大限度也就是憑借著楊柳瓶中春永駐，蓮花座上佛長慈。明白了大概有個楊柳瓶和蓮花座這么個概念。

寺內曲廊下有三不五時就擺著幾個缸，原來缸內都是有著或粉或紫的蓮花。自旱災后，缸內的花都死了，只剩下稱不上是泥的干土。

唯一還開著花的只有大殿門前的那一壇，長年不敗。太平盛世時也算是一道奇景，給曇山寺帶來了不少香客。

究其根本，是缸內的那一尾黑頭白尾的鯉魚。只要是瞧過這尾鯉魚的，都對靈性這個詞有了概念。來的香客都要對著缸內拜上一拜，恭恭敬敬的奉上魚食。

凈尼每日都習慣性的和缸內的鯉魚說話，現在寺內只有凈尼一人，讓凈尼哪怕喂了蚊蟲也想在缸邊，不知說些什么的時候就給缸內的魚兒念念佛經。

日子久了，凈尼直接把缸搬進大殿內，吃住都在主殿了，除了灑掃與撞鐘，其余時候都不出門。

直到有一天凈尼開門去撞鐘時，突如其來的秋風吹的凈尼渾身一涼，才發覺，已經入了秋。

秋日，本是多雨的季節，可今年卻只稀稀拉拉的下了一場毛毛雨，像是老天爺為了象征著秋天敷衍了事。

往年的這個時候為了慶祝秋收，山下的小鎮都會舉辦一些活動，年僅六歲的凈尼從出生就是亂世，沒感受過這種氛圍，只是聽主持師父和悟聽師伯講故事般的講起過。

許是秋風吹的涼了，凈尼突然想起了主持，想起了主持給他打著蒲扇講的所謂的太平時候的胡同里巷。

情緒來的突然，凈尼覺得，現在心里甚至比當時主持師兄他們走的那天還要難過。心里像是塞了什么，有一陣酸意充上了五感。六歲的凈尼倒騰起小短腿在平日功課的墊子上找到了主持師父給他雕刻的竹簡盲文。

竹簡對于凈尼來說還是有些份量，空蕩蕩的主殿中，小小的嗚咽聲顯得格外明顯。

哽咽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后終于變成了嚎啕大哭，小小的和尚哭的撕心裂肺。

于年枝沉在缸底本來睡的好好的，突然聽到了小和尚哭的撕心裂肺，嚇的差點炸了鱗。本想用手把耳朵捂上，一個用力卻往上游了游。

于年枝一雙魚眼想翻個白眼都做不到。這么多年了，她還是習慣不了由人變成魚，現在連想捂個耳朵都做不到的事實…

于年枝看了看自己短短的鰭，算是放棄了，使了使勁用尾鰭潑過出缸一朵小水花。

水花砸在地板上的聲音還算是明顯，至少凈尼抽抽搭搭的總算是不哭了。

紅腫著眼睛的小和尚，讓本來凹陷的眼睛都撐開了幾分，灰色的僧袍上還有一片淚痕。

于年枝算是怕了這小孩了，只能浮出水面，以表安慰。多的，于年枝也做不了了，最多表演個鯉魚倒立或者是鯉魚翻肚皮這個樣子。

“小魚，你是在安慰我么？”凈尼把小手伸進缸里想要碰一碰于年枝。

缸內的于年枝盯著那不算肉乎的小手反復確認有沒有鼻涕之類的不明液體之后才不情愿的把魚頭往上頂了頂，作為回復。

于年枝不太記得自己前世是什么樣子，只能確定自己是個人，或許是孟婆打了個盹兒，她沒喝那湯就投了畜牲道。

在寺廟里久了，也信了些因果說道，于年枝琢磨著自己前世怕不是什么個惡毒女之類才會這世投了個魚胎。雖然沒有記憶，但是隱約知道好像鯉魚這個物種活的年歲挺長。

于年枝年復一年，算是悟透了坐井觀天這個詞兒。每天看云起云落，聽些香客的彩虹屁，魚生也不難過，直到主持走之前在她缸前叨叨了許多，她才反應過來，現在的處境。

寧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更何況她這條只能被困在缸里的小鯉魚呢？

于年枝45度角，憂郁的看向大殿上的木頭房梁。

得了…現在連裝個憂郁看個云卷云舒都做不到了。

魚生何其艱難…這么一想更沒有盼頭了。

“小魚兒，今天我給你講講法門經吧…”小和尚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手上抱著的竹簡正好是哪卷就講哪卷，少年老成的模樣。

于年枝無力反抗，只能裝作翻肚皮的樣子，就著小和尚的講經當催眠。

難怪說唐三藏嘮叨呢，可別是和尚都是這副模樣，于年枝又想為難自己翻一個白眼，年齡不大，倒是挺能嘚吧嘚的。這是于年枝昏睡過去之前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