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北之地，柴桑城。

十里長街，處處都是幢幢的紅墻綠瓦，飛檐突橫，似勾似爪，酒肆商鋪林立，招旗冽冽，車馬如川，攘往熙來，繪聲繪色地呈現出一副盛世之景。

薄紅的余暉，淡淡地灑在樓閣屋脊之上，給眼前繁盛的柴桑城增加了幾分朦朧和生氣。

曲徑通幽，可今日，卻赫然相反。

陣陣叫好聲不時從一側的茶樓中傳響，伴隨著說書人起伏跌巖，又似恰到好處的章節，滿堂喝彩。

二樓雅座，纖白的手指，正慢慢地取過放置于桌上的酒壺，緩緩傾倒入杯，片刻后，就有一股幽遠甘甜的清香徐徐暈散，引得他人鼻尖微動，卻又不知酒香來自何處，心癢難耐。

“啪。”

隨驚堂木的落下，說書人的故事躍然講到高潮之處，卻猛地截停，言告一番段落。

眾人見狀，不禁在下哀嚎，音色高過一浪又一浪，而說書人卻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往下講述。

“先生，不知可否能講一講這柴桑城里有趣的故事？”

不多時，頗為喧鬧嘈雜的茶樓里，突然傳出一道清冷的聲線，如同泠泠玉簫輕擊而響。

此話一落，整座茶樓中的所有聲音頓時戛然而止，靜得像是連掉顆細針都能聽見。

半響過后，人們才似是回過神，卻都紛紛告辭，作鳥哄散。

他們的模樣，詭異非常，離開的速度，恍若有只猛獸在身后追趕，稍有遲疑，就會落得葬身獸腹的下場。

偌大的茶樓，轉眼就只剩下兩人。

說書人站在椅旁，遲疑于走與不走之間，神色局促，只因那張平滑的桌上，正擺放有兩袋金葉。

片刻過后，他朝上拱手，忐忑地問道：“上仙，此舉何意？”

低低的輕笑自樓上一閃而過，“先生放心，我無甚惡意，只是喜聽民間的諸多趣聞?！?

言下之意，便是出何后果，自有人承擔。

聞言，他掙扎半刻，最終還是坐回去，幽幽的驚堂木再度重響。

“三千世界，無奇不有，相傳，遠古時期，天地渾沌如蛋，暗色無界，始神盤古誕于其央，自夢而醒，目見四周無邊無際，無生無氣，遂剔齒化斧，開天辟地，以身筑構山河。時間，徐徐流動；當中，陽清為天，孕育出諸方神??；陰濁為地，化生出各類妖魔精怪、魑魅魍魎。”

語調微頓，尾音徐沉，“天地成，萬物本該和諧共生，怎奈魔心不將，意圖一統六界，但遭神族鎮壓，魂歸混沌?！?

“六界終平，可在近古時期，神族消亡，魔氣逐末，唯見妖族逐年勢深，天下紛亂倏起，陰陽顛置?！?

語音悠長，似諷似謔，似憾似愁。

“若說這座柴桑城內的趣聞，必要談葉府之事……”

可還未等說書人的故事講完，一片霽青的衣角便倏地劃過上方，氣勢洶洶，一腳踢翻說書人面前的長桌。

銀劍凜空，直直指向說書人蒼邁的脖頸之間，“是誰給你的膽量，敢在柴桑城造謠生事?！?

說書人連忙擺手，做出一副討饒的姿勢，“公子饒命，饒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閉嘴?！?

“司月猗。”

下一瞬，兩道不同的聲音霎時重合在一起，引出震耳欲聾的效果，驚飛角落處的灰塵。

視線遠眺，只見一名肌膚勝雪，姿容絕艷，卻又不失端莊秀麗的藍裙少女，正冷冷地舉劍直指她對面之人，耳邊的步搖，隱隱發出清脆的響音。

可更令人驚訝之事，卻是對面之人，只用兩根手指就已穩穩地夾住那片雪白的劍身，骨節纖細，毫無雜質，猶如凝結的玉脂，微微裹夾著冷意。

霎時間，只見她屈指一彈，藍裙少女就像是被某物擊中身體一般，不禁踉蹌地后退兩步，秀麗的小臉上，浮現出一陣蒼白之色。

“祝余，直呼長者其名，這就是離火上仙傳給你的教養?！?

司月猗站起身靠近祝余，輕輕抬起她的下頜，丹色的袖角曳空，透出壓迫感。

語畢，祝余非但不怕，反而是狠狠拍開眼前那只纖白的手指，“假仁假義?！?

她聽言淺淺瞇眸，眼底游離過絲絲惡趣味，“乖侄女，叫一聲師叔來聽聽?！?

澈亮的雙眸不覺瞪大，祝余的臉色霎時扭曲，被氣得牙根極癢，“司～月～猗?！?

那短短的三個字，猶如在她唇齒間碾壓過千百遍。

“師叔在。”司月猗抱臂而立，唇角的笑意吟吟。

祝余驟然氣結，怒意滿滿地徑直沖向她，銀劍破空，泛現驚心的寒芒。

假如她躲閃不及，定會受傷。

司月猗見狀，不禁暗笑搖首，指尖則悄悄捏動法訣，不過須臾，祝余就被她牢牢捆住，像只米粽，口鼻及手腳盡被一條丹色的長綾束縛，受阻。

但，米粽非活物，不會來回扭動，擺出滑稽好笑的姿態。

祝余自未錯過司月猗眼角揚起的戲謔，接連發出不甘的嗚咽，眼底漸漸暈染開水汽。

美人欲泣未落，足以惹人心生憐惜。

她無奈而嘆，冷意已然松動半分，“還敢嗎？”

然而，尚未等祝余發出反應，便有一股冰涼的劍意冷不防貼上司月猗的頸邊，她側首，恰好窺進一雙桀驁、盛氣凌人的烏眸深處。

“下次，別讓我再見到你在打聽葉府的事，否則……”

語氣森森，如同毒蛇冷然吐舌。

她挑眉，淡淡而言，白皙的臉龐籠在陰影下，半暗半明，又似凜冽冬日里乍然開盛的山梅，清艷絕姿，遺世獨立，“若我執意要打聽呢？”

“找死。”

那番話，明顯已觸到不該碰的禁區，他神色頓沉，止不住的殺氣騰騰出體，誓要取走司月猗的性命。

旋即，只見他翻手使力，鮮艷的血跡自頸間瞬間流出，緩緩落入衣襟。

一絲又一絲、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極快剖散，讓司月猗不禁淡淡勾唇，周身則慢慢流轉出一股如九天霜雪般陡降的氣息，冰寒入骨。

祝余甫見她動怒，連忙挪走身體到另一處，不敢發出半分聲響。

說實話，在這九州之地，恐怕也沒人比她更了解司月猗，雖說她性格果敢明爽，堅韌豁達，為人不拘一格，略嗜酒味，可她自拜入九嶷山掌教的名下，就一直是師門里的翹楚，勤學苦練，年僅十六歲便已踏進金丹之期，身有傲骨，又豈會遭人冒犯而無動于衷。

果真，如她所料。

頃刻之間，滔天的劍氣，似脫韁的野馬迅涌而出，狠狠地擊飛少年。

他登時不敵，后背猛地撞上堅硬的木墻，傳回一道又一道、撕心裂肺的痛意。

四周，盡散落一地的碎屑，切口齊整，混雜有斑駁遍地的血跡，讓人望而心駭。

一時之間，整棟二樓鴉雀無聲，氣氛沉寂。

司月猗冷目而待，靜觀少年仍舊不死心地爬起身，想要執劍再戰，卻因靈力已失之故，數度跌回原地，加重原有的傷勢。

他的身旁，已緩慢碓流出半洼的血溪。

“舍弟無知，還請上仙恕罪，手下留情?！?

忽然，一道嬌脆、略為耳熟的女音倏地響徹樓內，才打破這份寂靜。

乍然一聽，似黃鶯出谷，清脆嘹亮卻又婉轉柔和，再次回聽，卻又如潺潺流水，風拂楊柳，低回輕柔而又嫵媚多情。

司月猗聞聲側目，只見兩名玄裙女子正伏依在樓梯旁，姿色或嬌俏或姝麗，眸露心疼。

待到看清位置稍前之人的面容，她不由得詫異地瞪圓雙眸，怔在原地，呆愣得像只笨鵝。

涼風幽幽，吹卷起半邊衣角，使整座樓里的氣氛，莫名變得詭異。

距茶樓十里之處，是葉府，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的青石漫成甬路，層層遞進，移步換景。

府中有一處荷塘，如半彎新月環擁府邸，花廳臨依荷塘，隨晚風送香，每人各坐其位，安靜到連窗外傳回的蛙鳴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也許是想打破這份奇怪的氛圍，葉蓁緩緩開口，嬌俏的面容上遍布笑意，引得唇角的蒼白之色退去三分，“多年不見，看上仙的修為，似已臻入化境?！?

司月猗聽聲頷首，唇泛笑紋，“這應該感謝葉姑娘，當時若不是葉姑娘出手相救，何來吾的今天?！?

葉蓁微怔，“上仙客氣，這百年里妖族橫行，多虧仙門之人奮力抵抗，才保得人間安然無恙，我所做之事，尚不足道。”

“可吾得當真?！彼齻壬?，認真而執拗地盯看葉蓁，“因你的相救之義，天道認為吾尚且還欠你一份因果，若不能了結這段塵緣，吾就會生出心魔，阻礙修為，更甚者，過不了雷劫，灰飛煙滅?！?

此話一落，滿室俱默。

但，司月猗卻很滿意這樣的效果，丹袖輕揮，一方古色古香的錦盒便躍然桌上，“此物名喚鮫紗，采自東海之濱，冬暖夏涼，可制衣裁裙，最適合葉姑娘?！?

錦盒悠悠飄到葉蓁的身前，漏出點點銀芒。

葉蓁本想拒絕，卻又想到司月猗之前所說的那番話，到口的話就又止住，“那便多謝上仙?！?

“葉姑娘客氣?！彼匾?，舉止端正有禮，絲毫看不出平時颯爽的一面。

祝余在旁邊看得歡樂，唇邊的笑意越發加深，甚至都快遮掩不住，直到司月猗輕飄飄地移目，才握拳清咳，出聲詢問葉蓁，“天色已晚，不知葉姑娘府上可容我們兩人停歇一晚？”

“當然可以，勞煩兩位上仙請同我一齊前去參商閣安歇?！比~蓁連忙站起身，抬手做出請勢，可因起得太急，纖肩微顫，呼吸也略變急促。

唯見她抱恙在身，仍盡心盡責，司月猗不由得心生憐惜。

身形稍閃，她就已出現在葉蓁的身畔，指尖涌現出靈力，欲搭上皓白的腕間，查探病情。

然則，變故突生，一股重若千鈞的威壓卻從天而降，徑自落向司月猗。

她一時不察，狼狽地半跪于地，發出清脆的悶響。

額角，徐徐滑過數滴冷汗。

探窗去望，僅見天邊烏云密布，隱約間泛現出森冷鬼氣。

那股重力，猶如千斤，如果換作是旁人，恐怕就已受傷，口吐鮮血。

可這件事，對司月猗而言，只是令她略感到驚詫。

素腕輕翻，一層又一層深厚的靈力自她體內悍然爆發，四周的家具擺設登時化為齏粉。

因她之故，密布在葉府上空的鬼氣，也變得淺淡幾分。

她慢慢站起身，身形微動，不多時就已出現在葉府上空，蒼穹湛藍無垠，絲毫看不出異樣。

司月猗對此不動聲色，心底，則不禁生出兩分奇異和探究。

看來，這葉府之中，確實藏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