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fēng)獵獵，霜雪如刀。

刺目的血橫撒在雪地上，熱血融化了冰雪化作深紅色的血水肆意橫流，覆蓋了葉城的城臺(tái)(tái)，緩緩滴落。

疾馳的驛馬呼嘯著奔至，黑衣的飛騎高舉手中令牌，高聲呼喊著。

“刀下留人！”

“王都急令，刀下留人！”

行刑的官員望向來(lái)人，隨即猛然轉(zhuǎn)(zhuǎn)頭，目呲欲裂：

“停下！”

浸透了鮮血的刃已然無(wú)情落下，飛撲過(guò)來(lái)的行刑官匍匐在地上。

“砰”地一聲，曾經(jīng)(jīng)縱橫疆場(chǎng)，護(hù)(hù)衛(wèi)(wèi)大晉十余年的鐵血戰(zhàn)(zhàn)神轟然倒下。

大晉王都，瑞王府中。

空蕩蕩的幽閉水榭中，一襲素衣的女子手持念珠，跪坐在佛龕前，誦經(jīng)(jīng)祈禱。

忽然，腳步聲近，緊閉的院門(mén)被打開(kāi)。

錦衣釵環(huán)(huán)的美貌女子在一眾仆從的簇?fù)硐戮従徸哌M(jìn)(jìn)。她抬頭看向素衣女子，揮退身邊眾人，一步一步穿過(guò)四周飄蕩的絲絳，走向素衣女子。

那素衣女子垂著雙目，似乎對(duì)(duì)她的到來(lái)，絲毫未聞。

錦衣的女子在她身后片刻，似是打量，又似是等待，嘴角帶著絲嘲諷不屑。終究，沒(méi)忍住打破沉默，開(kāi)了口，語(yǔ)氣薄涼又充滿了挑釁：

“姐姐可真能沉得住氣。都這個(gè)(gè)時(shí)(shí)候了，居然還能安之若素地念經(jīng)(jīng)？”

素衣女子不答話，像是沒(méi)有她這個(gè)(gè)人一般，眼睛睜都未睜，繼續(xù)(xù)誦念。

錦衣女子見(jiàn)她如此，像是被惹怒了一般，冷笑了一聲：

“也是，是該念經(jīng)(jīng)。畢竟一百一十三口，無(wú)人埋葬，暴尸荒野……想想都覺(jué)得啊……慘烈……”

素衣女子眼眸巨顫，手中念珠微抖，卻依舊沒(méi)有吭聲。

“聽(tīng)說(shuō)呀，那血都浸滿了葉城的城臺(tái)(tái)呢……”

說(shuō)到這里，錦衣女子居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了一聲，道：

“你說(shuō)呀，巧還是不巧，黑衣衛(wèi)(wèi)到的時(shí)(shí)候，剛巧，最后一個(gè)(gè)行刑完畢……白白浪費(fèi)(fèi)了張閣老金殿長(zhǎng)跪十余日最后咳血危亡的心意了……”

眼看素衣女子指尖顫抖，念珠幾乎掉落，那錦衣女子猶不過(guò)癮，湊近她，幽幽問(wèn)道：

“姐姐，你可知，那最后一人是何人？”

素衣女子不答，錦衣女子看著她的模樣，仿佛得到了極大的快意，聲音粘膩如同惡魔低語(yǔ)：

“是顧大將軍啊。是屠了也速五部，平定漠北的大晉戰(zhàn)(zhàn)神顧大將軍吶……”

說(shuō)完，她仍舊意猶未盡，看著素衣女子緊閉著的顫抖雙眸，故作憂心狀道：“姐姐可是不信？哎呀，這可怎生是好？”

“哦，對(duì)(duì)了，那傳信的行官還送來(lái)了一物，說(shuō)是大將軍所佩。”錦衣女子說(shuō)著，從袖中取出一只碧色玉環(huán)(huán)，上頭金絲纏繞，除此之外再無(wú)其他花式。

“安……妹妹若是沒(méi)有記錯(cuò)(cuò)，似乎顧大將軍名諱便是此字。”

她將玉環(huán)(huán)垂下，染了血色的金色絲絳在素衣女子眼前晃動(dòng)(dòng)著，她眼中含笑，似乎帶著無(wú)盡地情意，看著素衣女子，問(wèn)：

“姐姐，你，不看一看嗎？”

水榭之中，涼風(fēng)(fēng)驟起，卷起案邊經(jīng)(jīng)幡。素衣女子始終未曾睜眼，只是握緊手中念珠。

錦衣女子等了片刻，冷哼一聲，終于不再裝樣子：

“顧青青，看來(lái)我還是小看了你！也是，論起冷心冷情，這世上哪兒有人能比得上你？就連親子，說(shuō)殺就殺，還有誰(shuí)你在乎呢？”

又刺了素衣女子幾句，見(jiàn)她仍猶如跟木頭似的，甚至連此前的顫抖都不見(jiàn)分毫，錦衣女子發(fā)(fā)泄過(guò)后又覺(jué)索然無(wú)趣。心中思量，若不是朝中幾位閣老猶在保著她，她早就請(qǐng)(qǐng)王爺將這姓顧的交予她處置了。

不過(guò)，想必，也等不了多久了。顧家一倒，朝中能用兵者，就只有她家兄長(zhǎng)。北魏鐵騎當(dāng)(dāng)前，屆時(shí)(shí)朝中依仗她兄長(zhǎng)，想必這小小要求，王爺必然不會(huì)(huì)不同意。

思及此處，錦衣女子冷哼一聲，將手中玉環(huán)(huán)隨手?jǐn)S下，揚(yáng)(yáng)長(zhǎng)而去。

“此物便留給姐姐，也算姐妹一場(chǎng)的心意。”

片刻后，水榭再次恢復(fù)(fù)寂靜。

素衣女子，亦是錦衣女子口中所稱顧青青，聽(tīng)見(jiàn)那院門(mén)落鎖聲，方才如同被人抽取筋骨般，軟倒在地。

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劃落，滴落在氈墊旁。她跪伏在地上，顫抖著手，拾起那枚金絲纏繞的玉環(huán)(huán)，小心握在手中。

“大哥……”

邊城要塞，火光通明。渭北刺史府中，來(lái)往匆匆。議事廳內(nèi)(nèi)，眾將集聚，愁云慘淡。

主座之上，定州刺史看過(guò)諸將，開(kāi)口道：“前線來(lái)報(bào)(bào)，北魏軍已然開(kāi)拔。恐三日之內(nèi)(nèi)便要到得焦陽(yáng)縣。焦陽(yáng)守衛(wèi)(wèi)不足兩千，根本無(wú)力與北魏大軍一戰(zhàn)(zhàn)。焦陽(yáng)一過(guò)，一日之內(nèi)(nèi)，北魏大軍便能到得渭北。我已著人將軍情送往王都，王都距此一來(lái)一回，最快也要兩日。到時(shí)(shí)再加上調(diào)(diào)兵遣將所費(fèi)(fèi)時(shí)(shí)日，援軍恐怕至少也要五日才能到達(dá)(dá)。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準(zhǔn)(zhǔn)備。”

一時(shí)(shí)間，滿室無(wú)聲。誰(shuí)都知道，最壞的準(zhǔn)(zhǔn)備是什么。

“整個(gè)(gè)定州兵力不足兩萬(wàn)，北魏軍號(hào)(hào)稱三十萬(wàn)，要拿什么守？！”有將領(lǐng)(lǐng)憤然道，其他人紛紛附和。

刺史長(zhǎng)嘆一聲：“守不住，也要守。渭北守不住，定州就完了。定州一過(guò)，便是天水關(guān)(guān)。天水關(guān)(guān)據(jù)(jù)北是天險(xiǎn)(xiǎn)，易守難攻，但若大魏破了定州，從西長(zhǎng)驅(qū)(qū)直入，天水關(guān)(guān)定然難守。倘若顧將軍……”

言及此處，刺史停下不語(yǔ)。他身側(cè)(cè)一青年將領(lǐng)(lǐng)接道：“倘若顧將軍在，平西十萬(wàn)大軍揮師北上，制住北魏大軍不在話下。可如今，平西大軍群龍無(wú)首，只怕令至也難迅速集結(jié)(jié)北上。便是北上，軍心渙散，又如何與虎狼一般的北魏大軍一戰(zhàn)(zhàn)？另者，倘若顧將軍在，北魏大軍又如何會(huì)(huì)揮師而下？！朝中奸……”

“方兒！”

刺史猛然斷喝，止住他的話頭，又看向其他將領(lǐng)(lǐng)，只見(jiàn)眾人皆是義憤填膺之色。他緩了緩語(yǔ)氣，道：

“休要再說(shuō)此話。行軍之人，不言朝堂，但見(jiàn)軍情聽(tīng)軍令，保家衛(wèi)(wèi)國(guó)而已。如今，大敵當(dāng)(dāng)前，多說(shuō)無(wú)益，只計(jì)(jì)較如何守城退敵，好待援軍。”

那青年將領(lǐng)(lǐng)憤然之色猶未平，刺史又勸道：

“顧將軍一生守御邊西，衛(wèi)(wèi)我疆土。他曾有言，但有他在一日，不叫胡馬傷我大晉子民一人。想必諸君也是因此，才將顧將軍奉為楷模。君可知，將軍蒙冤當(dāng)(dāng)日，手中千騎，為何孤身入獄？只因他不愿因己一人私耗大晉兵力，也因他無(wú)愧于心，他信這世間公義。況且最終陛下已然收回成命，然則事情已成定局，又怎奈何？這是天意，天妒英才。我知你等心中意難平，但這天下事便是如此。”

“我等為官者，只需記住，為國(guó)為民，無(wú)愧于心。其他諸事，且隨天意去吧。”

眾將聽(tīng)聞，皆有思索，憤然者仍有，但俱再無(wú)憤言私語(yǔ)。

刺史揮手招來(lái)門(mén)下長(zhǎng)史，令其展開(kāi)地圖，諸將上前，一同謀劃布置。

更鼓幾經(jīng)(jīng)，廳內(nèi)(nèi)諸人散去，唯余青年將領(lǐng)(lǐng)和刺史兩人。

燈下，刺史原本蒼老的面容此刻猶為滄桑，他望著門(mén)外漆黑的夜色，許久道：

“今宵東方不見(jiàn)日，總有夜盡天明時(shí)(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