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襲白色絲綢，心形領口長袖婚紗，無任何刺繡或繡珠點綴，只以剪裁和面料特質取勝。絲綢質感柔順，其光澤猶如日光下的波光瀲滟，把上了裝的新娘子襯托得宛若一朵嬌美的出水芙蓉。

新娘子，丁秀湘，隔著繡花蕾絲頭紗與鏡子里的自己對望。想起大嫂，于佩柔，在二戰前嫁入丁家時，當時九歲的她，好是羨慕地向負責照顧自己的芹姐說，長大后也要穿新娘子身上所穿的漂亮裙子。

那時侯芹姐告訴小秀湘：“那是新娘子穿的婚紗。到你做新娘時，你也會穿那么漂亮的婚紗。”

“只有新娘子才能穿婚紗嗎？我要穿婚紗，可是我不要做新娘。媽媽說大哥娶了新娘子，新娘子就會和我們同住，成為我們的家人。我要是做了新娘就會和哥哥的新娘一樣，得到別人家和別人同住。”

芹姐笑道：“你嫁到‘別人家’去，那‘別人家’就成了你的婆家，這里就是你的‘娘家’。那時，你就會有兩個家了。女兒長大了，就是要做新娘子嫁人的。除非。。。總之你一定會穿上婚紗的。”

“那么有一天，芹姐也會是個新娘子，穿上婚紗咯？”

“我是個梳起不嫁的媽姐。媽姐不結婚，不做新娘子。”

“做媽姐就不用做新娘，那么我也要做媽姐，我就不會離開自己家到別人家去了。可是。。。。。。做了媽姐就不能穿漂亮的婚紗了，那怎么辦？”

小秀湘蹙著眉頭，一臉認真苦腦的逗趣模樣，令芹姐忍不住咧嘴而笑。

身材清瘦，個子不高的芹姐，略曲膝蓋讓自己更接近小秀湘的高度，說：“我和小姐不一樣。我家里窮，我得靠自己養活自己和家人。我雖不結婚，可是我還是得要離開家人到南洋來工作賺錢啊。”

“我們不是你的家人嗎？你還有別的家人？他們在那里？”

芹姐笑了笑，回道：“我和你一樣，有父母還有兄弟姐妹。你只有兩個哥哥，我呀，有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的妹妹只大你兩歲。他們都在唐山鄉下。我離鄉背井來到這里，能遇到小姐把我當家人，除了高興，我也很感動。總之小姐長大后，老爺和太太一定會給你找個好婆家，到時候，你會是個快樂又漂亮的新娘子。”

如今，秀湘穿上了婚紗，的確是個漂亮的新娘子。可是心情卻一點也不漂亮。新郎官，于拾杰，是大嫂的親弟弟。于丁兩家是親上加親。兒時見過對方一兩回。在二戰的火焰沿燒至星嘉坡前，小于拾杰已經被送往英國。二戰結束，于拾杰沒有馬上回國，而是在幾年后，大學畢業，學成歸來。

于拾杰回國后，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那是兩人在多年后，第一次再次見面。可是在那一次的飯局，于拾杰沒給秀湘留下好印象。身為女兒家，秀湘一定是要有所矜持，不過秀湘壓抑不住好奇心，一個在英國長大，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人會和其他人有什么分別？她忍不住偷瞄了對方幾回。于拾杰身高中等，五官秀氣，略有股書卷氣質，但非文弱書生模樣。面無笑容的他，透著一屢傲氣。此人不建談，幾回長輩問話，他也只是以簡短的一句兩句敷衍回之。總結起來，秀湘只覺得這人不友善，孤傲，雙眼張在頭頂上，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后來，秀湘才知道，早在安排大哥和大嫂的婚事時，長輩們就因為于拾杰和秀湘的年齡相近而提議過兩家日后可能再結親。如今，于拾杰已學成，于家長輩自然希望他能盡早成家。那一次的飯局就是讓他們倆有機會見個面。之后，聽說是要安排兩人再次見面，卻不知何故而不了了之。秀湘還沒弄清楚情況，兩家長輩就給他們倆定下了親事。

秀湘對這莊婚事總感到很不踏實。兩人的家庭背景雖然是門當戶對，可是，兩人之間的學識距離甚廣。于拾杰是個在海外多年，大學畢業的人，自己則是從沒入過學堂，大字不認得幾個的幾乎文盲。

在大嫂嫁入丁家之前，圍繞在秀湘身邊的女性都是沒上過學，不識字的。家里雇傭了不少像芹姐這樣的媽姐，她們天天忙著家中的活兒，不識字也不礙事。家中女性長輩在忙些什么，秀湘不知道，只見她們總會聚在一起聊天，喝茶吃東西，玩牌打麻將，沒上過學堂求學識又如何。成年男子出門工作，同輩男孩則出門上學。秀湘呆在家里由芹姐照顧，對她而言，她的居住環境有多大，那么她對全世界的定義就有多大。大嫂的出現讓她接觸到另一種女性。大嫂上過女子華校，能識字寫字，常看報張和閱讀書籍還寫日記。大嫂雖不會英文，但是懂得簡單的英語會話。大嫂會和她說有趣的事物，給她講西洋兒童故事，還唱英語兒歌給她聽。

秀湘很是崇拜大嫂，她也想象大嫂一樣，上學讀書，可是沒有勇氣向父親要求，因為她知道父親答應的幾率微乎其微。而且最關鍵的人物是祖母。大嫂見秀湘好學，原本打算每天播一小時的時間，教秀湘讀書寫字，卻遭祖母的反對。當初大哥和大嫂結婚的時候，秀湘年紀雖小，她卻知道祖母對于佩柔這個長孫媳婦人選不太滿意，原因就是她上過學！秀湘只能默默的羨慕大嫂，同時也不知不覺的在心中埋下了一顆自卑的種子。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秀湘知道自己終究是要嫁人的，除非她也象芹姐那樣做個梳起不嫁的媽姐。可是要她嫁給一個在英國成長，擁有大學文憑的于拾杰，怎么想都覺得很不妥，很不安。那是心底的那顆種子在萌芽。

“姑姑，你好漂亮！”

那是秀湘的八歲侄女，丁巧蓉，也就是大哥和大嫂的長女。真象當年大哥結婚時的自己。秀湘出嫁后，巧蓉將會是這個房間的新主人。再過十年甚至無須十年就該輪到侄女處在自己現在的位子上吧。到時候，巧蓉會是一個和自己很不一樣的新娘子。巧蓉和未來夫婿是婚前彼此認同對方，婚后的人生會是一個明確的景象，兩人幸福快樂的攜手到白頭。

哎！那不就是對自己的愿望嗎？如今是不可能實現了。但愿侄女巧蓉能夠如此。

巧蓉：“姑姑，芹姐說你嫁給舅舅以后你就是我的舅媽，舅舅就是我的姑丈。姑姑，姑丈，舅舅，舅媽，這里有四個。明明就是姑姑和舅舅兩個人，怎么又變成四個了，我不明白。我是還叫你姑姑還是要叫你舅媽？”

巧蓉邊說邊用手指數著，豎出四根手指，一臉童趣可愛地看著秀湘。

秀湘笑了笑，說道：“你以后會明白的。還是依舊叫我姑姑，不必改口。我喜歡你叫我姑姑，我永遠是疼你的姑姑。”

這時，外頭喧鬧聲起，是迎親的隊伍到達了。隨著巧蓉進房來的芹姐問道：“巧蓉孫小姐，你是要留在這里，還是要到樓下去看熱鬧？”

“我要出去看！”話一說完，巧蓉便跑了出去。

芹姐只是瞧了瞧秀湘一會兒，沒說什么也出去了。

一向只扎辮子的芹姐，在兩天前找人給她梳了個發髻。節儉的芹姐，一直以來只有在新年的時候才會愿意花錢梳個好看的發髻過春節。芹姐還買了對耳環送秀湘作為賀禮。芹姐所得的薪水大部分都寄回鄉下老家，身上的錢非常有限，只能買一對樣式簡單，放在手心中都感覺不到重量的圓耳環。所謂物輕情意重，秀湘收到耳環時，深切的感受到芹姐的祝福和情意。對秀湘而言，這一對圓耳環比其他的金飾還要厚重。

這天芹姐都沒和秀湘說過話。要說的話，前一天已經說了。芹姐把耳環送給秀湘時，雙眼微微地泛著淚光，說見秀湘出嫁就如同嫁親妹妹，既高興又有些不舍。

同樣是女子，芹姐出生貧寒，自小三餐不及，選擇了她認為最適合她的路，梳起不嫁，漂洋過海掙錢養家；秀湘生長在富裕的家庭環境中，從來衣食無憂，遵從了父母的安排，嫁人為妻。往后的日子會如何，是好是歹，眼下，丁秀湘只能是走一步是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