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來得猝不及防，也談不上溫柔。雨水掛在屋檐，形成了寬大的珠簾，又重重地往地面砸去，耀眼電光劃過天空，霎那間，小城如臨白晝。

那道纖瘦人影正匆匆往這個方向而來。

年輕女孩飛快奔走，雙手交疊著護在頭頂，沒心思理會路面的積水濺到了身上。雨水將她的長發打濕，纏綿地貼在額前、耳側，卻無法遮住清亮的眉眼。

陸望舒出門時沒聽文秋的話帶把傘，還頂嘴說這樣紅彤彤的天氣根本就不會突然下雨，怪她自己不識好歹，現在倒真是自尋苦果。

她暗暗叫苦，這雨也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在回來途中開始作勢。

好不容易才跑到自家庭院的白墻外，陸望舒避到屋檐下，抬手胡亂地抹了一把沾到眼角的雨水，又低頭去擰衣擺上的水。

對面那棟房子亮起了燈，靜默無聲，隔著雨幕，二樓的光線越發朦朧。她瞧著那處若有所思，黑眼珠凝聚著習習的光彩，像結冰的潮在霧夜中泛著光。

她窺見，那繁茂的樹枝背后矗立著一座古堡，高聳的灰色城墻被眾多荊棘所環繞，暗綠色蔓藤嚴密包裹著陽臺和窗戶，甚至鉆入其中。

薔薇花紅艷似血，花瓣飽滿而細膩，長開不敗。拖曳著一襲素凈裙擺的年輕女孩被花朵的美麗所蠱惑，因之入了癮，俯下身去輕輕撫摸著。細小血珠自纖細瑩白的手腕滲出，被張開了嘴的花朵們悉數舔舐，布景頹靡，連空氣里都泛起血腥氣。

時常會夢見這個場景，陸望舒踮腳輕嗅下雨時土壤涌出的潮濕氣息，不以為然地開導著自己，大概是最近吸血鬼漫畫看多了吧。

風裹挾著盛夏的絲絲炎熱，輕飄飄地攀附上后頸，陸望舒弓下腰抱住雙臂，竟是打了一個冷顫。情緒拋得有些遠了，她終于記起將視線從對門收回。

套著濕透衣褲的感覺并不好，黏膩的布料緊貼皮膚，比不慎粘到了圖書館桌底的泡泡糖都要惡心。鞋子似吸飽了水的海綿，她嫌棄地提起褲腿布料，緩步經過了門戶處的柵欄后，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動作輕一點，應該不會被抓到吧。

她貓著腰四處張望，耳朵豎得老高，眼梢動人的向后微仰，是那樣天真地探尋著這整個的世界，哪怕有什么骯臟的東西，有什么危險的東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見。

過客廳，上樓梯，一切順利，這個淘氣貓成功回到家中了。

陸望舒握住自己房間的門把手，笑容還沒來得及卸下，一道幽幽的聲音自背后傳來：“站住。”

陸望舒迅速在心里斟酌字句，唇瓣焦躁不安地蠕動著，玉潤的耳唇紅成了一片。她僵著脖子轉過身，露出了乖巧而討好的笑容。

“媽，秋秋……”

使的還是老一套，犯了錯就賣乖。

文秋早已油鹽不進，她不置一言，雙手環胸，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盯著自家女兒。怒氣蓄積在她心中，原本秀氣流暢的眉眼線條此時透出了冷硬的氣質。

滴答滴答，褲腿的雨水好像落在了木地板上，陸望舒偷偷動了動尾指，一股難以掩飾的緊張感蔓延上神經。

“德行！”一聲不輕不重的嘆息落下，文秋伸手揉揉眉心，言簡意賅地趕人：“去洗個澡，然后下樓吃飯。”

沒有結實地挨一頓罵，陸望舒反倒有些不習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哽在了喉頭。

浴室內水流不停，霧氣四處蒸騰，半掩著女孩白皙嬌嫩的皮膚，淺淡粉色爬上頸間，似開在雪地里的紅梅。

沐浴后，周身黏膩的感覺終于褪去，陸望舒套好睡裙，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哈欠，又拿吹風機烘干了自己一頭柔潤的長發，兩條纖瘦的手臂實在軟綿綿，使不上力氣。

肚子開始鬧騰，陸望舒摸摸癟下去的肚皮，悄無聲息地踱到了樓梯的轉角處，她瞄到，親愛的母上大人正冷著臉站在餐桌前盛飯。

文秋一勺接一勺地壓實小瓷碗里的米飯，實際上卻是思忖著等會兒要不要換個更冷淡的臉色。

腰間陡然一緊，她被嚇了個夠，飯勺落進電飯煲中，彎也險些摔到地上。

“是想嚇死你老媽嗎？”文秋拍拍胸脯，不由得拔高了音量，故作的平靜被輕易打破，“小鬼頭，就是欠收拾！”

陸望舒如釋重負，將臉輕貼在文秋背上磨蹭著，鼻息間發出了滿足的哼鳴。

“其實嘛，我那時候應該聽你話的，帶把傘出門，不該和你頂嘴，不該晚回家，還不該弄臟了地板。”陸望舒開始說悄悄話，聲音微不可聞，“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我可不會再重復了喔。”

“行行行，下不為例！”文秋推也推不開掛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只好作罷，“某人啊，真是賴皮小狗一只。”

肚子又敲起了小鼓，陸望舒藏起得意的尾巴，拿起筷子就夾菜往嘴里送，家常小菜清淡可口，唇齒間生津，她的胃只有文秋才供得起了。

雨點噼啪著斜打屋檐，水流四處流走，寬闊街道上濺起了一層白蒙蒙的霧，少有行人，而室內安穩，光線柔和恬適。

正埋頭攢勁兒刨飯的陸望舒突然想起了對門亮著的那盞燈，她按捺不住好奇，便問：“對面有人回來了嗎？”

“大差不差，今天下午剛到。”

“那我們不就有新鄰居啦？”

“也不全是。”

“為什么？”陸望舒睜大眼睛反問，不忘將菜送進嘴里，一粒米飯悄然落在唇角。

“二十多年前，這家人的女兒嫁去鷺城，家里只剩下個老爺子，沒辦法，只好也跟著搬過去了。再后來，他們一家人就很少回橋都了。”

“然后呢？”

注意到了那抹白色，文秋搖搖頭，伸手為陸望舒擦去了嘴角的米飯。

“聽說那家人的女兒是專門回來賣房子的。”

“之前為什么不賣？都過去二十多年了。”

文秋向上頂頂眼皮，無奈道：“我怎么會知道得那么清楚？把我當神了？”

“喔……”陸望舒低聲嘟囔，腦袋卻靈光一閃，“秋秋，你是不是又和隔壁那個楊大嬸湊在一起談八卦了！”

“才不是，我早沒和她一起了。”文秋直著脖子理了理衣擺，臉色頗有些不自然。

“在這個地方誰不知道？楊家大嬸是出了名的大舌頭，你剛才說的這些肯定都是從她那里聽來的。”

陸望舒的語氣篤然，這下是戳到了文秋的痛處。

“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干嘛？趕緊吃你的飯，我先上樓去搓幾件衣服，那今天，今天就你洗碗了！”

真把我當小孩啦？目送著人上樓去，陸望舒皺了皺鼻子，感覺悶悶的。

庭院里，才吸收完雨水的小花和綠植們在肆意生長，她瞥了一眼，想著今晚又可以睡個好覺了。

將近十點，庭院里傳來了動靜，兩束刺眼的光亮掃上二樓的窗戶，又很快熄滅，那該是陸風航回來了。

陸望舒早已鉆進了自己的房間里，她停下筆來，聽見走廊里響起了夫妻倆細碎的談話聲。

寫日記對于陸望舒而言，是一個改不掉的習慣。雨天，更值得被記錄，她端坐在書桌前，背脊纖瘦卻挺直，筆尖與紙相觸的沙沙聲響久久未停，臺燈的光線柔和而溫暖，為那清麗面容添了幾分朦朧。

睡前，她習慣性地抬起眼來目視前方，隔著窗戶的玻璃又注意到了對面那棟房子。

深夜，旖旎畫面悄然入夢來。

陰天的潮腥濕滑不起作用，長發女孩身著及地白裙，下擺被萬萬朵血色薔薇所染紅，圓潤小巧的腳尖有血線牽繞。隨著一聲“吱呀”怪響，她遲鈍地轉過了身去。

金色光線模糊了男人的臉，捏著綠枝的手指泛著透明地蒼白，薄唇輕啟，嬌艷花瓣沾染了屬于他的溫度。

那人是誰？依然看不清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