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蜿蜒的小山路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亮，正沿著彎曲緩緩前進。

嘹亮的嗩吶聲喚醒了沉睡的黑夜，浩浩蕩蕩的人群抬著精致的轎子往山頭走去。

百年前山里山洪頻發，當時的老村長便召集人修了這座山神廟月月供奉，從那以后山洪便慢慢的少了。

時間一久，這座山神廟就被人漸漸遺忘。

可是近幾年來山洪又開始作祟，卷走了他們的家，沖垮了田地，村民們沒有辦法，只能繼續開始供奉。

可無論他們供奉什么，都沒有任何起色，山洪依然肆虐。

住在山頭的老光棍神秘兮兮地告訴村長，往常的水果和雞鴨都滿足不了山神了，必須要用活人。

人人都知道老光棍腦子不好使，他說的話自然是信不得的，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便是再瞧不上老光棍，村長也暗暗將這事記在了心里，偷偷找了幾個威望比較高的老人，一起商量這祭品要從哪家挑選。

一聽說要挑活人做祭品，剛開始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反對的，可是如果真的只要犧牲一個祭品就可以換得全村的安寧，何樂而不為？便也無人再反對。

最終還是早年死了爹娘的玉商商被送上了轎子。

滿打滿算她也才七歲，因為爹娘去得早，她自己又是個啞巴而背上了掃把星的罵名。

同齡的孩子見到她都繞著走，養她的舅舅也因為害怕舅母不敢對她多加照顧。送她上轎的時候連個為她掉眼淚的都沒有。

玉商商坐在轎子里，穿著身喜慶的紅色長襖，還未脫去稚氣的小臉被抹了脂粉，小嘴也讓胭脂染得殷紅，看著有些滑稽。

她規規矩矩地坐著，想著村長爺爺的叮囑將干瘦的小手搭在大腿上，背繃得老直。

轎子搖搖晃晃往山上抬去，直到山神廟門口才停下來。

村長將玉商商從轎子里扶出來，帶到山神廟門口就松開了手。

山神廟已經建成百年有余，只是普普通通的土坯房，雖然近些日子經常有人去幫忙清理、翻新，但還是有些破爛。玉商商時常能看到它孤零零地立在山頭。

山神廟外面坑坑洼洼的黃土被村民填得平整，此時大半村民都在這兒，又放了轎子，有些擁擠。

玉商商抬頭看著村長，晶亮的眸子里滿是不解。村長告訴她，她馬上就要有新的家了，可是為什么要把送到這兒來？這兒她認識，阿娘以前告訴過她，不能隨隨便便過來，這里是神仙的地盤。

村長有些鄙夷地看著她，一邊暗暗打著手勢讓村民們準備好東西，一邊笑瞇瞇地告訴玉商商：“商商啊，這兒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了。”

新家？她以后要和神仙住在一起了嗎？玉商商似懂非懂，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進到山神廟里。

山神廟并不大，也就只有一個小小的堂屋而已，供奉的山神像看著慈祥，正對著大門。里面的蠟燭是亮著的，桌上還擺著水果之類的祭品。

桌上是干凈的，可是地上卻滿是灰塵，似乎并不常有人打掃。

村民們擺好了新的祭品，又拉著玉商商作揖磕頭，忙活了好一會兒才放開她，將她按著在桌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叮囑她等下不要到處亂跑。

見玉商商乖巧地點頭，那人才松了一口氣，退到后面去了。

玉商商抬頭望著面前的山神像，大眼睛里充滿了探究。明明山神看起來就像個普普通通的老人，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他？

山風簌簌地吹，樹木搖曳著似乎在相互交談，又像是在回答她想的問題。

直到關門的聲音響起，才將玉商商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回過頭，大門已經緊緊關上了，外面是村民如釋重負的交談聲。

她聽到村長說了一句，“走吧。”

玉商商心中慌亂，馬上就轉過身去撲在門上，伸出干瘦的小手在門上拍打著。她眼中閃動著淚花，對著門外“啊啊”嘶啞地叫。

沒有人理會她，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要將她徹底隔絕在這一方小小的山神廟之中。

送完了祭品，大家都樂呵呵地返回，漸行漸遠的嗩吶聲聽著喜慶，像是要發生什么好事一樣。

玉商商頹然地蹲下來，瘦小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住膝蓋將她自己環起來，漆黑的眸子里盛滿了無助和眼淚。

她知道，她被拋棄了。

她早就知道他們不喜歡她，只是沒想到他們會用這樣的法子讓她離開村子。

山神廟里傳來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最后越來越小，漸漸就沒有了。玉商商哭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

姜欽川在沉睡之中隱約聽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有些煩躁。他睜開眼，暗綠色的瞳眸如同深處的蒼蒼密林，幽深又古老。

是誰在哭？

他從竹床上起身，烏黑的長發如同潑墨般傾瀉而下，青衫只在一片混沌之中一閃而過，下一刻，他就已經出現在山神廟里。

原本積灰的山神廟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干凈，臺上還放著祭品，看著還新鮮。

墻角傳來孩童的囈語聲，姜欽川扭頭就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紅色身影在角落里縮成了一團。可能是因為哭泣，玉商商臉上的妝都花掉了，此時卻不讓人覺得滑稽，看著便叫人有些心疼。

姜欽川眸子里堆砌著冷意。

那群人肆意砍伐樹木，鬧得無數生靈跑來他這里告狀，山洪本就是因果報應，求他又有什么用？

竟然還給他送活人做祭品！

看著角落里的玉商商，姜欽川嘆了一口氣。

“小丫頭，醒醒。”玉商商睡得迷迷糊糊，感覺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她揉揉眼睛，睜開的時候眼中似乎還有些霧氣，帶著些許茫然。

她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很好看的哥哥，這個哥哥比她見到過的所有人都好看，嗯……比畫像上的人還好看。

玉商商張著嘴吧，以為自己在做夢。

“你叫什么名字？”姜欽川低頭看著她，眸中的冷意已經散去，再沒有任何情緒翻涌，如同平靜的死水一般。

小姑娘怯怯的，眼中有好奇，也有失落，她伸出手，在地上的灰塵上寫出自己的名字——玉商商。

這是阿爹教她的，她還記得她會寫名字的時候阿爹逢人就說閨女多聰明……可是阿爹不在了。

在寫名字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被人嫌棄和嘲笑的準備，但是預想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面前的這位大哥哥神色沒有分毫變動，沒有嫌棄，也沒有嘲笑。

“你想不想回去？”山神廟四處都有建，只是姜欽川常年都在沉睡，并不常來看，這孩童是不能留在廟里的。

玉商商搖搖頭。

案上的燭光跳動著，忽明忽暗，映照在姜欽川眸子里，看起來目光灼灼。“為何不想回去？”

外頭早已經安靜，玉商商低下頭，心想，舅舅和舅母應該已經睡下了吧……

她就像是一只被拋棄的小獸，孤獨地蜷縮起來。

她被拋棄了啊。

所有人都不要她，她知道舅母不喜歡她，她就努力干活兒，不敢吃太多白米飯。

可是他們還是不要她了。

要是阿爹和阿娘還在就好了，阿爹和阿娘不會把她關在這種地方，不會讓她和冰冷的神像做伴，更不會讓她孤孤單單一個人睡覺。阿娘會唱著她最喜歡的歌謠，拍著她的背等她睡著。

玉商商越想越難過，眼淚像是決堤的洪水，止都止不住。

姜欽川就站在旁邊看著她哭，冷漠的神色沒有半分松動，等到玉商商哭累了，他才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張毯子遞了過去。

玉商商茫然的接過毯子，看著姜欽川。

面前的這個大哥哥看起來好像很冷漠的樣子，可是又為什么要給她毯子？

玉商商吸吸鼻子，一條清澈的液體一不小心就滴在了毯子上。

她手足無措地看著已經被弄臟的毯子，如同一只踏入了狩獵陷阱中的迷途小鹿，眼中折射出恐懼和張皇。

姜欽川的眉頭不著痕跡地皺了起來。“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要自責。”他安慰道。

玉商商依舊是惴惴不安。

她在村子里實在是太不討喜，很少會有人對她這么好。

看著她死死拽住毯子的小手，姜欽川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到底她會被扔到這里來和他也有脫不開的關系，他雖然不喜歡人類，但卻不能讓一個這么小的孩子遭罪。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離開這里？”

輕柔的詢問聲讓玉商商怔住了。這個大哥哥要帶她一起走嗎？

玉商商想也不想就點頭了，就像是身處黑暗之中的人驟然看到了一束光亮，她便下意識伸手抓住這束光亮，無論它去往的是什么地方。

姜欽川神色柔和了一些，伸出手在她眉間輕點，“睡吧，你會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