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夏洋早早備好一桌飯菜，站在窗前張望，等著嚴(yán)東回來。嚴(yán)東已經(jīng)好幾天不按時歸家了，她心里既擔(dān)心又疑惑不安。

這是一個秋日的黃昏，冷冷的寒意昭示著冬天就要來臨，空氣里夾雜著沉沉的灰霧和燥悶的味道，夏洋在窗外的人群里仔細(xì)地搜索著嚴(yán)東的身影。她記得嚴(yán)東今天早上穿著的那件黑色而厚實的皮衣，這是前幾天她剛幫他在商場買的，花了她一個多月的工資，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心疼，只要它能夠溫暖嚴(yán)東那顆日漸冰冷的心，她就心滿意足。還有那條深藍(lán)色的牛仔褲，雖然因為嚴(yán)東日漸肥胖的身體而顯得有些臃腫，但她特別喜歡他穿著，不論時間過得多遠(yuǎn)，她依然能從中聞到戀愛的味道。當(dāng)然，還有那雙黑色的皮鞋，是她今年情人節(jié)送給他的，他喜歡嚴(yán)東穿著它每天準(zhǔn)時地從一樓到六樓為她帶來那熟悉的由遠(yuǎn)而近的腳步聲，輕快而充滿力量，她就靜靜地坐在餐桌前，象傾聽一曲美妙而激情蕩漾的浪漫鋼琴曲一樣覺得溫馨而踏實。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她最在乎的還是嚴(yán)東的那張臉，那張她親吻過、撫摸過、擁抱過千萬次的臉，每一處每一點，包括鼻尖、眼沿、眉毛、下巴、耳垂、頭發(fā)，甚至額角的那塊傷疤，她都一一細(xì)細(xì)地考察過，她喜歡把自己唾沫的味道滲入他的每一個毛孔。但她此刻，正懷疑自己在人群里找不到他。因為好幾天來，那熟悉的腳步聲總是不能按時地響起，而且變得沉重、雜亂、不可琢磨。還有那張臉，愁眉緊鎖，神情呆滯，象一塊剛硬的鐵板敲不開一絲笑意，眼神游離找不到一處可以停留的地方，即使在她身上，他也找不到絲毫可以引起他目光停留的興趣所在。他就那樣把自己裹在一團迷霧里，越裹越厚，越裹越深。每次夏洋試圖想去撥開那層迷霧，但嚴(yán)東那條件反射式的恐懼和激烈反應(yīng)讓她害怕。

注視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夏洋悵然若失。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這條弄堂里過得最不快樂的人。你看弄堂口拉面館的徐師傅，既當(dāng)廚師又當(dāng)跑腿，忙得不亦樂乎，但臉上卻總是掛著一張油膩膩的憨憨的大笑臉，看著那些饞得大口大口吞吃面條的顧客，看著自己的老婆開心數(shù)著鈔票的樣子，看著在面館門口騎著螞蟻車橫沖直撞的兒子，他不知有多么開心。你看面館隔壁那個開縫紉店的張阿姨也很快樂，雖然下崗有好幾年了，就靠經(jīng)營這家縫紉店維持生計，但她總是笑著跟每一個人打招呼，熱情周到地為顧客量身定做衣服，喜歡看著顧客穿著自己親手縫制的衣服在鏡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來看不出她有對窘迫生活的憂慮。你看那個正在拉開架勢準(zhǔn)備擺夜攤的阿梅，在這里已經(jīng)擺了三年夜攤了，她來自AH的農(nóng)村，老公在建筑工地上干苦力，自己帶著孩子租住在弄里的一戶人家，白天她管小孩，偶爾搓搓麻將，晚上便帶著小孩來這里擺夜攤。雖然只是賣些皮帶、錢包之類的小玩意，錢也賺得不多，但她就是喜歡城市五彩繽紛的生活，呆在城里不管做什么，她都覺得很快樂。還有，你看弄堂深處那個燈火通明的棋牌室里的那幫人，大聲地翻著棋牌，激動地叫喊著，不知疲倦地戰(zhàn)斗著，房間里煙霧繚繞，看熱鬧的人去了一幫又來了一幫，輸了贏了又怎么樣，明天沒有飯吃又怎么樣，至少能夠痛快地賭上一把，這是賭徒的快樂。我有什么呢？夏洋不停地思考著自己，你看我還不如那些被城管趕來趕去的流浪漢、擺攤?cè)?，或者那些提著塑料?、麻袋、編織袋，拿著手電筒，趁著夜色的掩飾在垃圾桶里搜尋瓶瓶罐罐的拾荒者。

愈來愈濃的夜色很快便把這一切平凡的快樂擁進自己的懷里，夏洋轉(zhuǎn)回屋內(nèi)，在餐桌前坐下，由于房子太小，餐廳和客廳是合二為一的，而且顯得有些擁擠。夏洋找不到事情可以填補這寂寞難耐的漫長的一分一秒的等待。從前那些熱情似火的戀愛時光，以及那些與嚴(yán)東一起度過的如膠似漆的歲月一齊向她襲來，她鼻子一酸，一滴孤獨的眼淚穿過鼻孔、流過喉管、直奔心底，她能清楚地聽到淚滴墜落心底的聲音。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嚴(yán)實的鐵門處傳來，夏洋一驚，但腳步卻快速躍起，兩步奔到門前，旋開了門。

“總算運氣好，碰到你在家。我都來過好幾趟了。”

原來是上門收水費的陳大媽。夏洋把她讓進了屋。

“哦，小姑娘，這么晚了還沒吃飯呀，是不是想等老公回來一起吃？”陳大媽一進屋就瞧見了擺在餐桌上的幾盤菜。

夏洋禮節(jié)性地點了點頭?？粗惔髬屓コ?、核對、計算的那會兒，夏洋不禁又想起了陳大媽的快樂。陳大媽退休后在社區(qū)里幫忙干些收水費、衛(wèi)生費之類的活，有空的時候就坐在院子里閑聊，沒完沒了地聊他的大兒子、二女兒、小兒子，今天說大兒子買了新房、明天說二女兒買了汽車，后天說小兒子相中了一個好媳婦，興致勃勃，笑聲滿院，街坊鄰居都夸她福氣好。夏洋思篤著這些在平日里隨處可見的快樂，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

送走了陳大媽，嚴(yán)東還是沒有回來。她感覺自己正慢慢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引入另一個幽暗的世界。她隱隱地感到這股力量來自嚴(yán)東，但她卻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盡管夏洋一直對自己的生活和聰慧充滿信心。但在這股力量面前，她卻明顯地感到無能為力。

夏洋一點一點地往自己的記憶深處搜索，她不相信自己有錯，也不相信嚴(yán)東會犯錯。她要揪出那個把嚴(yán)東拖入黑暗的惡魔，悄悄地把她消滅掉，還一個陽光燦爛的嚴(yán)東。她喜歡那些洋溢著玫瑰花香、巧克力味的充滿激情與歡笑的日子，這些日子令她陶醉，把她浸潤得如出水芙蓉般高貴。在嚴(yán)東的世界里，她是最美麗的女王。她喜歡嚴(yán)東不厭其煩地擺弄她的長發(fā)，喜歡嚴(yán)東赤身裸體地?fù)еf夢話，喜歡嚴(yán)東夢醒之后隨意地爬上自己的身體。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幸福。她不相信這種幸福會突然變了臉，變得陌生、死氣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