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點的急診室依舊燈火通明，手術室門口時不時推出來一個，門外惶急不安的家屬們就像洞里的地鼠，探頭看一眼，然后失望的垂下頭，直到自己的那個親眷出來。

那些都是120從連環車禍現場拉過來的，足足八輛車，傷情較輕的直接進的觀察室，當場推進急診手術室大門的就有十幾個。

時針又轉了兩輪，亮了一夜紅燈的手術室卻沒有要停歇的架勢，大屏上還是一條一條新動態滾動，昭示著一個又一個曾經鮮活生命未知的歸途。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種安靜。

行色匆匆的江姜腳步猛地一頓，退后幾步，扶著大理石臺面，問護士小姐：“請問，十一點多——”

一開口，嗓子卻是啞的，江姜咽了口唾沫，再張嘴聲音就清晰多了，她問：“高架連環車禍送來的車主里有沒有一個叫蕭肅的，他人在哪里？”

蕭肅，江姜的法定丈夫，半年多沒見過面的丈夫。

當年江父江母意外身亡后，蕭家依舊履約上門提親，并且一力承擔了后續所有生意上和人情上的雜事，讓江姜這個富家千金依舊只用做個安安心心跳舞什么都不用管的大小姐就可以了，這聽起來就是一段情深義重的佳話，非常讓人感動，但是，似乎“佳話”的兩位主角對此有著不一樣的心得。

原因很簡單，江姜有個心上人，俊秀溫柔會畫畫；蕭肅也有個白月光，漂亮堅強夠獨立。

然而江姜的朱砂痣死得早，蕭肅的白月光跑得快，兩個人不僅追不上，還迫于壓力湊了一對兒。

是以，他們有個七年之約，算算日子，就快到了，分道揚鑣的好日子，各奔東西的好前景。

可是，蕭肅現在突發車禍，生死未卜……

所以，江姜一下臺就趕了過來，幸好巡演最終站在市中心的體育館，離得不算遠，但來得確實不能算早。

護士小姐值了一夜的班，也忙了一夜，這會兒閑下來人也不是特別清醒，愣了一下，打量著眼前從頭發絲精致到腳趾甲蓋的江姜，視線在對方裹在大衣里的腰身上一頓，又詭異的落在女人身后姍姍來遲的俊秀男人身上，狐疑道：“我先查一查吧，誒，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蕭肅的——”

“她是蕭肅老婆。”冷冷的聲音陡然傳來，臺面前的三個人齊齊轉頭，不遠處裹著披肩踩著拖鞋的婦人從鼻孔里呼出一口氣，擰眉看向江姜，說道：“幾個小時過去了，江小姐是有多忙碌，連自己法定丈夫的死活都顧不上關心？”

周慧儀對江姜這個兒媳婦從來就沒有滿意過，以前至少維持著表面的體面，現在兒子躺在手術室里，她的耐心終于告罄。

“其實江大首席貴人事忙，能來也是我們的福氣。”

江姜隔著半條走廊跟婆婆對峙著，一如往常。

都說距離產生美，可在為數不多見面的日子里，周慧儀跟江姜這對半真不假的婆媳依舊水火不容。

“慧慧。”蕭源嘆了口氣，又一次出面調停，把暴脾氣的妻子拉開，“孩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深更半夜趕過來，顯然也不是不關心兒子的。”

年過半百的蕭源撫過妻子肩上的長發，三言兩語安撫住了，這才轉過頭看向江姜，熟稔的點頭示意，甚至還帶了一絲笑意。

周慧儀冷哼一聲，扭過身，赫然是連看都不想再看江姜這個兒媳一眼。

“師姐……”陳安玄眼觀鼻鼻觀心，小心翼翼的開了口，“要不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您再叫我就好了。”

江姜收回視線，平靜的點頭，說：“麻煩你送我過來，我送你出去吧！”

陳安玄受寵若驚，連窺得師姐家事的不安都擱置到了一邊，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師姐您忙！我自己可以！！！”

“我不忙——還能嘲諷我，說明里面那個人已經沒什么大問題了，走吧，送你只是順便，我還要去趟門口的超市。”江姜抬手，對小師弟的面紅耳赤視而不見，徑直自己先出了急診大門。

三十分鐘后，陳安玄捧著尚待余溫的速沖豆漿在出庫的間隙終于反應過來，他們南舞最年輕的導師、南劇團當仁不讓的大首席，居然陷入家庭狗血紛爭難以自拔？當即差點兒一腳油門撞上旁邊的車屁股！

而這時，“難以自拔”的江姜正拎著一袋東西又一次踏入急診大門。

這一次，蕭肅已經出來了，兩排小床上躺滿了人，藍色的簾子一拉就是一個個小隔間，各種儀器的有規律的滴答聲此起彼伏，而時不時失去規律時又必然會伴隨著刺耳的警報和護士的匆忙腳步聲。

江姜站在門口只能看見蕭源和周慧儀夫妻的身影，以及病床上的兩條腿。

至少沒殘，江姜想著，咬碎了嘴里的水果糖，雜牌的硬糖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兌的色素，甜得發苦，舌尖都泛著澀。

沒多久，噓寒問暖不休的周慧儀就被護士小姐禮貌的請了出來，然后被塞了幾張單子。

也是這個時候江姜才知道蕭肅的車側翻的時候斷了一根鎖骨，只是骨科暫時沒有空床，這才在急診住下。

周慧儀夫妻去簽字了，江姜這才進去，拉開簾子，入眼就是藍白被服上那張一看就失血過多的臉，白色紗布在肩頭左右上下都裹了幾道，也不知道是個什么纏法，皮膚和紗布邊緣還帶著黃褐色的水漬，看起來顯然是沒穿上衣的。

捻著被子低頭看了一眼，江姜松開指頭，沒露出來的裹得更丑。

監護儀上的數字很規律，規律到江姜一個門外漢都知道蕭肅一時半會兒應該是死不了了的程度。

江姜放心了，轉身往外走，卻又突然回頭，然后愣住了。

護士幾分鐘前還說“麻藥勁兒還沒過，所以醒了又睡著了”的人，現在正直勾勾的看著她。

江姜坦然對視，仿佛剛剛掀人被角的不是她一樣。

下一刻，監護儀突然滴滴滴的狂響，江姜一驚，扭頭去看，剛剛還是82的綠色數字已經飆到了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