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春風(fēng)，吹不動紅星軋鋼廠家屬院墻上的標(biāo)語。

邱月站在豬圈前，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吭哧吭哧地吃她手中遞出去的豬草的豬。

“邱丫頭，真要應(yīng)下那事？”隔壁圈喂豬的陳嬸湊過來，看著她圍裙上沒擦凈的血點子，“那夏敘白歸根究底可是下放的，你跟他綁一塊兒，難啊?！?

邱月沒抬頭，轉(zhuǎn)身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麻繩。

這還是去年給弟弟邱冬湊學(xué)費時，賣了銀鐲子換的新麻繩。

“還能怎么難？”她嗤笑一聲，聲音裹著冰碴，“我弟上學(xué)要證明，我媽住院要介紹信。陳嬸，有啥比我現(xiàn)在還難？”

陳嬸噎住。

整個向陽坡誰都知道邱月的難處。

邱月父親邱大成原是國營肉聯(lián)廠的老師傅，三年前因私賣豬肉被判“從事非正當(dāng)商業(yè)性活動”，氣絕在家中。

母親李淑蘭跟著受了刺激，癱在床上。

弟弟邱冬聰明，考上了市重點，卻因邱大成的原因被拒收。

學(xué)校說，除非有親屬是國營職工，否則免談。

而夏敘白，就是那個職工。

邱月因為從小跟著父親學(xué)殺豬，被向陽坡破例收下當(dāng)養(yǎng)豬農(nóng)，天天圍著豬轉(zhuǎn)。

其實還有件事向陽坡的眾人不知道。

此邱月非彼邱月。

那會邱大成死時，邱月失魂落魄跌進河里，救上來后昏了三天。

再醒來時便是現(xiàn)在這個邱月——從21世紀(jì)穿過來的上市公司部門銷售總經(jīng)理。

只不過她生不逢時，這時候抓投機倒把嚴(yán)，邱月也只能收起身上推銷的百八十番武藝，安安分分養(yǎng)豬殺豬。

撐起這個家。

不過她心里一直在算日子，總有一天她會好好抓住時機，大干一番。

……

男人此刻正站在軋鋼廠的宣傳欄前，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玻璃上“抓紀(jì)律，促生產(chǎn)”的字樣。

他身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褂子，袖口磨破了邊，卻依舊筆挺。

領(lǐng)口露出的一小片皮膚，是常年待在車間里少見的白皙——那是從前在S市資本家洋房里養(yǎng)出來的底子。

還記得一年前一家人“被迫下沉到一線開展工作”，顛沛流離來到向陽坡時，遭受了不少白眼。

他父親原是S市有名的實業(yè)家，無法接受跌落神壇的現(xiàn)實，一年前病死。

母親寧欣一直在向陽坡做工，只他一人運氣好，經(jīng)人推薦成了軋鋼廠的學(xué)徒工。

“夏敘白！”車間主任的大嗓門穿透機器轟鳴，“上面的來問了，你這個月再不把證明交上來，就給我卷鋪蓋滾去種地！”

夏敘白轉(zhuǎn)過身，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

主任口中所謂的證明，說白了，就是要娶個本地媳婦。

不過有人比他更急。

下午三點，家屬院的干事王富貴堵在了他宿舍門口，手里捏著張紙條——是邱月的名字。

“小夏，這姑娘我熟，”王富貴壓低聲音，眼神往左右瞟卻帶著精光。

“她爹生前是我朋友，邱月人踏實，就是脾氣烈點。你幫她弟弟解決上學(xué)的事，她嫁你給你當(dāng)護身符。這買賣，劃算?！?

夏敘白盯著紙條上“邱月”兩個字，墨跡透著股狠勁，像她本人。

其實他見過這女人，上次廠長請她殺豬他遠遠看過。

邱月穿件軍綠色舊棉襖，掄起殺豬刀時，胳膊上的肌肉線條比廠里的女焊工還利落。

第一次下放到向陽坡撞見地痞調(diào)戲她，她二話不說，把剔骨刀往外一亮，刀身震顫，嚇得那伙人屁滾尿流。

“她愿意？”他問，聲音有些干澀。

“她沒得選?！蓖醺毀F嘆了口氣，“你也一樣。”

……

第二天邱月起了個大早，今天正好是村里給食品社上豬的日子，如果這次上豬審批成了，他們村的豬才能拖出去賣。

村長丁園站在豬圈口，看著邱月一人抓起一只躲閃嚎叫的豬，三下五除二用麻繩纏好，微微咂舌。

邱月天生神力，比他們向陽坡絕大多數(shù)男人有力氣。

邱月滿臉平靜地控制好豬，一咬牙，右臂使勁將豬高高抬起，扛在肩頭。

“村長，我走了。”

沒走多遠，邱月看見夏敘白站在對面的槐樹下。

男人手里拎著個布包，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臉上有些局促和緊張，看到女人單手扛著一只大豬，男人的眼神都變得呆滯。

回過神來時，夏敘白慌張地上前，伸出手想搭把手。

手指觸碰到邱月肩膀時，兩個人都像被燙到一樣縮了一下。

夏敘白還是收回了手，跟在邱月身后，雙手抓在泛白的衣角上。

終于他眼神堅定起來，像是心理建設(shè)好了，打開了手中的包，支支吾吾開口：“同志，你看一下。”

邱月扛著豬瞥了一眼。

包里是兩本紅皮證明，還有一張市重點的入學(xué)通知書，邱冬的名字赫然在列。

“條件都談好了？”邱月眼神觸到紅皮硬殼封面，像觸到一塊燒紅的烙鐵。

“嗯?！畢臄c頭，“我去醫(yī)院幫你母親辦了職工家屬登記，以后拿藥能報銷六成?！?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介意的話，我們……分房睡?！?

邱月笑了，露出點小虎牙，卻沒什么暖意。

“夏同志，這哪有那么多床。”她加快了腳步，留下微微皺眉的夏敘白在原地，“明天上午八點，民政局門口見。別遲到，村里還有那么多豬要喂?！?

夏敘白看著她的背影，朝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混著豬肉的腥氣和槐花香，奇異地纏在一起。

莫名想起昨天弟弟哭鬧著要出去，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低頭，踢了踢腳下的石子。

出去？去哪里呢。

邱月扛著嚎到?jīng)]勁的豬來到食品社，看到一群人都扛著糧食排了老長的隊。

她不禁有些唏噓。

穿到這里之前從來沒想過底層勞動人民會過這種日子。

大家都挑著好的上交給國家，然后回去勒緊褲腰帶繼續(xù)生產(chǎn)，樂在其中。

看到邱月扛豬來，食品社的看門劉大爺笑瞇瞇地朝她點頭：“小月，這回向陽坡的豬養(yǎng)得不錯啊，夠分量?！?

邱月一點粗氣都沒喘，自顧自地將嚇破膽的豬放在地上。

“是啊，大爺您身體可好？”

劉大爺?shù)耐馍麆⒅驹谶@食品社當(dāng)質(zhì)檢員，處好這表面關(guān)系很重要。

劉大爺很享受這種追捧，向著太陽瞇了瞇眼睛，懶洋洋地抻了個懶腰，再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邱月已經(jīng)拎著豬上稱。

老頭輕輕搖了搖頭。

真是怪力少女，干什么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