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處安身之所也沒了，姜佛桑被一群亂兵逼到了懸崖邊。

　　說是兵，暴民山匪裹挾其中，本也分不清誰是兵誰是匪。兵匪一家，亂世之中皆如此，早也見怪不怪了。

　　“阿姊，我怕。”惠奴漆黑的小臉上透著驚惶，她緊緊抓住姜佛桑的衣袖，瘦小的身子抖若篩糠。

　　姜佛桑回頭，看了眼兩人身后——萬丈深淵，云霧縹緲，根本見不著底。這般摔下去如何還能活命？

　　回轉(zhuǎn)過身，小心向前走了幾步。

　　待離了崖邊，將還未及腰的惠奴扯至身后，定了定神，方才直視逼近的十?dāng)?shù)(shù)亂兵。

　　“不知軍爺意欲何為？”

　　圍攏過來的兵卒甚覺新奇。

　　從來撞上他們的人都若見了洪水猛獸，眼前這女郎倒是怪異得緊，到了此等境地仍能不慌不亂，竟還敢迎上前來。

　　這不免讓眾人興味大起。

　　觀其身段，是女子中少有的高挑，粗布麻衣也掩不了身姿妙曼。尤其那腰，細(xì)得似三月間新發(fā)(fā)的柳枝，仿佛一掐即斷。此刻身背藥簍獨(dú)立崖邊，逢山風(fēng)徐來，衣袂飄舉，即便不見真容，也有種說不出的高華氣韻。

　　這不打量不要緊，一打量，眼珠子便錯不開了。

　　邪心一起，正事自得暫拋腦后。

　　為首的紅臉膛軍漢突地大笑起來：“本想找女郎你打聽個人，不過眼下倒是不急了。春光正好，不如女郎先陪咱們兄弟幾個耍耍如何？”

　　余下兵卒紛紛附和：“這女郎雖蒙著臉，光瞧身段也非凡品，咱們今日運(yùn)氣當(dāng)真不錯！”

　　“甚是甚是！累死累活奔走這些天月，兄弟們也該松快松快了……”

　　姜佛桑是在風(fēng)月場中待過的，那段時日如今想來雖已恍如隔世，但對這些露骨言辭尚不算陌生。

　　若是以往，她寧愿一死也要保住清白。

　　女兒家貞潔何其可貴？姜家門風(fēng)和士族風(fēng)骨更容不得玷污。

　　但是現(xiàn)(xiàn)在……

　　這一瞬間，姜佛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什么也沒想。

　　她抬起頭，細(xì)密的眼睫輕扇，徐徐開口，聲音卻算不上多好聽，幽幽暗暗的，應(yīng)是傷過嗓子：“若遂了諸位的意，當(dāng)真會放我二人走？”

　　沒想到這女郎竟如此上路。

　　紅臉膛軍漢先是一愣，繼而大喜，連道了好幾句那是自然。

　　“我等粗莽之輩，卻也不是沒有憐香惜玉之心，何況女郎如此知情識趣……”

　　不過一個山野村女，想來與他們要找的那人也無甚關(guān)聯(lián)(lián)，先讓弟兄們盡盡興，至于其他，留待后說。

　　姜佛桑頷首，這便算是應(yīng)下了。

　　她側(cè)身，又指了指惠奴：“這小奴年紀(jì)小，見識少，未免掃幾位軍爺?shù)吶d，讓她去遠(yuǎn)處候著可好？”

　　眾人見惠奴一張小臉臟污不堪，且身子瘦小，又干又柴有如芽菜一般，想來嚼著也沒甚滋味，便大方揮了揮手。

　　“阿姊，不、不……”惠奴磕磕絆絆，臉漲得通紅，一雙小手緊抓著她不肯放。

　　姜佛桑把背上的藥簍卸下遞給她，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一點(diǎn)點(diǎn)捏緊：“聽話，去那邊等著，一會兒就好。”

　　惠奴滿眼含淚，仰頭而望，見阿姊雙目沉靜如洗，即便豺狼環(huán)(huán)伺，眼底仍蘊(yùn)著笑意。這笑意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又似乎別有深意。

　　惠奴抽噎著接過藥簍，走得一步三回頭。

　　最外圈一個瘦高兵卒緊盯著惠奴，見她腳步逐漸加快，并沒有停下的意思，不甚放心道：“頭兒，萬一那小奴下山報(bào)信……”

　　語未盡，忽然瞪圓了眼，直愣愣目視女郎所在，再說不出一句整話，唯兩管鼻血滴答淌下。

　　姜佛桑素手伸向腰間，眼波一轉(zhuǎn)，小指輕輕勾起裙帶一端。

　　歡樓里的花娘也沒見這么干脆的！

　　亂兵們屏息凝視，再無人顧得上去管已經(jīng)(jīng)跑遠(yuǎn)的小奴。

　　姜佛桑微不可查地吁了口氣，又暗暗一笑。

　　惠奴大抵以為真能搬來救兵救她，她心里卻清楚，來不及的。

　　山下焰火熏天，她們寄身的村落如今已成火海，但愿惠奴能跑遠(yuǎn)點(diǎn)，跑出一片生天才好。

　　“快著點(diǎn)！接著脫呀！”軍漢們急不可耐地催促起來。

　　但再急也要分個先來后到。

　　“兄弟們，且排著吧！”紅臉膛軍漢當(dāng)仁不讓上前，一把捉住姜佛桑的手。

　　這手雖不如想象中柔嫩，甚至布滿了薄繭，但有骨有節(jié)(jié)，勝在纖長好看。

　　他還從沒見過這般好看的手，忍不住握在掌心把玩了幾下，如此一來倒真生出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

　　“寬衣解帶的活怎好勞動女郎，該某代勞才是……”大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番后，方才滑向腰間。

　　這人還挺謹(jǐn)慎的，姜佛桑心想。

　　大抵是怕她身藏利器，而后出其不意給其一擊？

　　可那樣的話，最多也就殺死一個，剩下那些人她對付不了，下場只會更慘。

　　她本不為玉石俱焚，只想活著而已。

　　即便心知這些人未必會信守承諾，但，萬一呢？

　　還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去做。

　　先生留下的書稿尚未完全整理謄寫，辜郎中處亦有一眾傷患需要照料，惠奴還未長成，山腳下且有那么多無家可歸的稚童等待安置……

　　哦，差點(diǎn)忘了那個脾氣古怪的男人。

　　費(fèi)了諸多功夫，總算說服他老實(shí)服藥，若無人盯著……說起來，今天好像是他重見光明的日子。

　　想得有些出神，沒提防那只伸向她面紗的手。

　　蒙臉的紗巾措不及防被扯了下來——

　　拍巴掌起哄助陣的聲音瞬間消弭于無形。

　　荒野闃寂，靜無人聲，亂兵們一臉驚悚！

　　紅臉膛軍漢拿著自己腰帶的那只手死死僵住，面色乍青乍白。

　　驚懼很快轉(zhuǎn)變?yōu)閻瑯骸澳锏模「因_老子！”

　　他啐了一聲，把腰帶往地上狠狠一摜，嗆啷拔出配刀。

　　“慢——”有人出聲，試圖阻止。

　　終究沒來得及。

　　姜佛桑只覺頸間一涼，再然后便軟下了身子。

　　出聲的瘦高個兵卒收回手，一臉惋惜地嘟囔：“如此曼妙身姿，倒可惜了。”

　　紅臉膛軍漢已是倒盡胃口，氣猶未消：“活似夜叉，虧你也消受得下。”

　　“女人嘛，蒙著臉還不都一樣……”

　　“啐！老子怕夜里做噩夢！”

　　一群人咒罵著走遠(yuǎn)了。

　　姜佛桑望著天，緩慢地眨了下眼。

　　臨死之際，腦中想的卻是那個小卒的話。

　　是啊，美人丑人，蒙著臉又有甚差別？為何偏要好奇她的面容呢。

　　若無好奇，便不會去扯她面紗；不扯掉面紗，便不會嚇到他們自己；那么她也就不必……

　　唉，罷了。

　　她答應(yīng)先生的已經(jīng)(jīng)做到了。

　　殘命一條，茍活于世至今，雖拼盡全力，無奈命運(yùn)弄人。好在這刀足夠鋒利，死得尚算干脆。

　　血汩汩涌出，浸潤進(jìn)土里，崖間不知名的花草迎風(fēng)招展著瘦弱的身軀，為這難得一見的豐潤養(yǎng)(yǎng)料而歡欣鼓舞。

　　姜佛桑淺淺勾唇，天一點(diǎn)點(diǎn)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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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室的紅。

　　新婚時的裝飾尚未及撤下，然已不存半點(diǎn)喜氣。

　　侍女躡步進(jìn)門，繞過正中的山水屏風(fēng)，進(jìn)得內(nèi)(nèi)室，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

　　她屏息了一瞬，待味道稍散，這才舉目向榻上瞧去。

　　榻上的人竟是醒著的。

　　玉瓷般的小臉只巴掌大，因?yàn)椴≈械木壒剩l(fā)(fā)少了血色，憔悴之余，憑添了幾分脆弱之美，像驟雨打過的梨花，蒼白又招人心疼。

　　她似是做了什么噩夢，滿額的汗，鬢發(fā)(fā)凌亂地沾在頰側(cè)和頸間，雙眼一片水霧迷蒙之色，呆怔地盯著虛空某處，連有人到了榻前都無知無覺。

　　“女……女君？！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