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衣不染塵,一派自在,身姿挺拔如雪中獨鶴。
他拉開謝皎左手邊的空椅,放下一支梅紅匣子,舉杯便朝正中央的南充華,祝酒道:“太湖七十二峰,名不虛傳。”
“小友來得正好,”南充華笑吟吟,起身相迎,“仙人臺觀星如何?”
“仙人乘鯨去,星自太古明。臺上有面棋枰,說是商山四皓,曾經(jīng)推演萬古變化的弈處。峰頂俯仰無人,沈晦這才下山,來得晚了,聊以一杯酒賠罪。”
他干脆利落,飲盡余酒,將杯底一橫。
活圣人笑呵呵鼓掌,南柯一把搡開了灑然而醒的謝皎,心花怒放道:“爹,你認(rèn)識他啊?”
南充華悠然坐下,“年尾詩會要辦,我還等小友出一本新集子,以饗杭州諸位詩友。”
謝皎倉促坐直,捋發(fā)正襟,左手爬向酒杯,訕訕道:“我的。”
這么一說,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沈晦先道:“你被人騙了婚事?”
她左手一縮,閃爍其詞,頓覺方才很不體面。
徐覆羅夸夸其談:“可不是嗎!七大姑八大姨十三位舅舅,特派不才在下陪教主散心,千叮嚀萬囑咐,惟恐她尋了短見。我徐覆羅義氣沖天,見了趙別盈,一定要在月黑風(fēng)高夜揍他一頓胖的!”
卻踏枝忙出主意:“不妥,好漢不與官斗。他是趙縣丞,你是江湖散人,本事通天也白搭。徐老弟,你沒聽過八百萬禁軍教頭林沖的名號么,使得一手好花槍,丈八蛇矛,刀劍孰能比肩?照樣在梁山落草為寇!以卵擊石,沒活路的。”
謝皎眼梢一動,烏有蠻吧唧一拍大腿,給他拆臺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江湖可不是慫蛋待的地方!”
“廟堂之遠(yuǎn)才是江湖,”卻踏枝眼色輕蔑,“百丈宗做正經(jīng)生意,哪比烏當(dāng)家剛猛,所作所為凈是滅人滿門的勾當(dāng)!”
邵甘棠厲色道:“三弟住嘴,別壞良辰好宴!”
烏有蠻鼻翼翕張,蘭芽急忙按住卻踏枝的手腕,仇奭緘默擱杯。
百丈宗和鹽幫,兩派的角力只差擺上明面。情勢一觸即發(fā),外客一應(yīng)作壁上觀。
賁先芝神態(tài)自如,舉杯示意,不冷不熱道:“鹽幫污了好地方,我先自罰三杯。”
“我來得遲,各路朋友飲過幾巡了?”沈晦不疾不徐地說。
謝皎左掌豎了四指,南柯篤定道:“五巡!”
他笑了一笑,朝廳外拍兩下掌,喚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做主,添副新杯,給這位情路坎坷的謝教主,一醉解千愁。”
應(yīng)這兩聲脆響,堵在門外噤若寒蟬的下人們川流直入,素葷羹湯放個齊全,廳案一時燦然。
南充華言若無事,勸酒道:“飲酒十巡,遠(yuǎn)沒夠數(shù)。你們再不吃,這一頓,南某可不請了!”
邵甘棠緩和顏色,“菜色頗豐,舍弟禮數(shù)不周,實在愧承南老心意。”
南充華揮手,頗顯大度,“哪里!明花團(tuán)帶了廚子來,這小廚扎蟹起家,最是熟悉河鮮湖味。我便心心念念,一定要叫朋友來嘗。”
問丸綱首率先伸了筷子,笑問:“這道菜如同金箔,一派光鮮,不知是何竅門?”
徐覆羅也悄伸賊箸,一片入口,做賊似地嚼。他急于將功補(bǔ)過,唱道:“是油煎筍片!”
南柯急于孔雀開屏,和道:“沒見識,一口說俗了,這叫煿金煮玉。”
徐覆羅鸚鵡學(xué)舌,喜洋洋道:“哦,油煎筍片叫煿金煮玉!綱首,你遠(yuǎn)道而來,我祝你……”
問丸一口桂酒嗆在嗓子里,拍胸順氣大半晌,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徐覆羅啊的啞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姜仁鏡給他挾過一塊蓮房鱖魚包,苦口婆心道:“你吃吧,別說話啦。”
諸人食指大動,重新又歡飲如初。
沈晦接過新杯滿上,遞給如坐針氈的謝皎,貌似不經(jīng)意,“騙你婚事的人,叫趙別盈?”
……
……
謝皎被他的手指燙到,破罐子破摔,硬著頭皮道:“就是他!”
沈晦沒還舊杯,轉(zhuǎn)在手心,嗯的一聲,自顧自地斟酒,“繼續(xù)說。”
她定了定神,心念幾轉(zhuǎn),緩緩道:“他不告而別,我萬分不甘。倒不是為他本人,菩薩也受不了這種委屈。我還沒到秀州,便聽說有江湖仇家掛榜買兇,要取他狗命。”
“那他是死是活?”南柯聚精會神,連蟠桃飯也忘了吃。
“沒見到唄,按咱們教主這等記仇的心性,真死人了,大半夜勢必要去扛锨刨墳。”
徐覆羅哼哼著說,一勺挖了蟠桃肉,三兩口嚼完碗里的占城米飯。
“酒煮鯽魚,”謝皎相隔南柯,給他挾塊肉,“吃吧,我特意給你挑塊刺多的。”
徐覆羅夾餅以報:“姜絲餅。”
姜仁鏡道:“不對,方才說了,叫通神餅!”
徐覆羅又夾一塊,好聲催道:“姜絲通神餅,謝教主,請。”
“哎呀,”南柯兩臂一抬,“各吃各的,夾來喂去,別臟了我的蟠桃飯!”
那桌,邵甘棠正說道:“桃三李四,桃樹正積三年。南老,這是新鮮的蟠桃飯。”
“嗯,”南充華長吟,“桃三李四柿八年。”
問丸應(yīng)道:“不同的性子,結(jié)果也分先后。”
尹卓榮感喟:“都有時候,急不來的事。”
南充華呵呵笑道:“來,吃勝肉餃子!五湖四海,眾口難調(diào),餃子最合大家口味。”
方濃無從置喙,單這一只奇香無比的餃子,她就嘗不明餡料。農(nóng)家一年吃上一回餃子,可算朝野清明。她心知冰炭不同爐,百味陳雜之際,驀地想道:“呂大公傾囊相交的這桌人,摩尼教真能同席么?”
餃子有糖醋兩味蘸料,賁先芝試過糖,遲鈍地?fù)u頭。
他心不在焉,左手微微捧胃,右手從腰畔解下一枚形如玉佩的黃環(huán),當(dāng)啷一聲扔進(jìn)醋碟。
南充華呵道:“賁先生自帶一菜。”
賁先芝斜瞥過去,“鉛白霜入口涼甜,泡一泡醋,比蔗糖甘美得多,南團(tuán)主何妨一試?”
邵甘棠勸止:“鉛糖性子極冷,南老不吃為好。”
賁先芝笑著說是,轉(zhuǎn)頭就朝向那鏤空圓罩外的人,喊道:“南小姑娘,你喜歡吃糖么?”
南柯不明所以,回眸一笑道:“當(dāng)然喜歡啊。”
“真巧,我也是。”
賁先芝使個手勢,遣使下人將醋碟子端過去。
邵甘棠百道皆通,心知此人病相全賴這鉛糖之毒,不禁急思對策。這時,謝皎拍案而起,一臂撩翻了醋碟。
徐覆羅驚道:“啊下酸雨了,醋海翻波,我躲!”
姜仁鏡只聽叮的一聲,木椅背后的地面上,圓環(huán)摔成兩半。
謝皎陰沉道:“負(fù)心漢,只有我能殺他!”
烏有蠻埋頭對付蟹釀橙,乍聽狠人狠話,豎起油光光的擘指,朝卻踏枝大聲道:“好,有種,比軟腳蝦的男人強(qiáng)!”
活圣人胡須微顫,輕吁一口氣。
賁先芝見狀滿意收手,隱約其辭道:“可惜了,下次吧。”
邵甘棠暗怒,鹽幫這是鐵了心要搭明花團(tuán)的船,不惜禍及南行老的兒女。
沈晦忽道:“南團(tuán)主,你背后那陰黢黢的是何物?”
南充華回頭一瞥,淡然道:“新學(xué)的太常笙,順手一放。”
“哈,笙就是竽,竽就是笙。不知為何,叫我想起了一則典故。”
南充華捋須道:“小友說笑,南某可不是濫竽充數(shù)的南郭處士。”
他拈起盤中一片油煎梔子花,環(huán)顧一周,笑里藏鋒道:“這叫梔子煎,先問一聲,在座諸位有誰祖輩名諱叫梔子花的么?免得我吃了不敬。”
邵甘棠應(yīng)和道:“團(tuán)主說笑,若吃東坡豆腐,那可是問不到人了。”
“哎,還真有一道東坡菜。”

陳叔夜
注:“又有鉛霜,亦出于鉛。其法從鉛雜水銀十五分之一,合煉作片,置醋甕中密封,經(jīng)久成霜,亦謂之鉛白霜。”——《本草圖經(jīng)》,即醋酸鉛。考慮到1120年9月9號是中秋節(jié),在夏天尾巴的江南地區(qū)吃個桃子還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