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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四章 夢幻泡影

蓬刀人 陳叔夜 10477 2021-03-27 17:25:00

  夜不深,小有幾滴飄雨,叮咚打檐,于四野之上的月光無足輕重。

  文酒宴終至尾聲,南充華撫掌三下,侍童舉桿挑簾兒,噗噗地吹滅窗邊的兩臺燭火。

  遠山尖尖,月色如瀑灌堂。

  諸人一默,心事百般。樓下歌一陣,哭一陣,潮喝一陣,紛紛雜雜地喚道:

  “情和義,值千金!”

  “只愛一個有點傻,十個八個才瀟灑。”

  “你是我的小呀小狒狒,我是你的大猩猩……”

  “卦中之人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兄臺別跑,朝廷抓你來啦!”

  片刻之后,侍女撤掉了碟碗食具,呈上文房四寶。

  南充華振袖相邀,“奈良墨,猩猩筆,宋紙宋硯。老話說:‘酒無好味,字不成篇。’在座客人有心,可賜墨寶留懸此間,也不枉七十二峰堂,今夜一場好宴。”

  沈晦振裳而起,他遞去了梅紅匣子,“上好的夜光螺鈿,東海疍戶所采,難逢一見,留給南公補琴徽。”

  南柯一蹦一跳,緊隨而去。

  謝皎見狀,溜溜達達離席。她光明正大拿過一副文房,尹卓榮和許斐誠同樣捋袖提筆。

  徐覆羅懸心又生,一躍而起,去盯謝皎的梢。

  她遞過硯臺墨錠,鋪開紙色微紺的女兒青,往硯池中央喂一盅酒,努嘴道:“磨墨。”

  “你以為你天生麗質,就能隨意使喚我?”

  他大義凜然,抄起綠紋紫硯一旁的松煙墨錠,“還真能!”

  謝皎正要下筆,目光一怔,咬著筆尾的紅繩,心想道:“這幅聯子,我如今能寫得很好了。”

  她飽蘸酒墨,就著月光揮毫,上下兩聯一氣呵成。酒意上涌,寫也沒夠癮,另尋好紙去了。

  不多時,幾人書畢,落了題名款識。

  侍童踮腳,使竿高挑,將這四條筆勢各異的掛軸,賣力舉上了同一面照霜的紅壁。

  第一幅字前,邵甘棠清吟道:“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許斐誠放下袖口,“白樂天的句子,獻丑。”

  邵甘棠搖頭,“哪里,風雅非常,客人愛唐極矣。”

  徐覆羅念第二幅字,大聲道:“身如不系之舟,心似叫月之猿。”

  尹卓榮擱下了黃毫的猩猩筆,他擺正鎮紙,微笑道:“貪書癖,雖為商賈,也識幾個字,借了東坡佳句。”

  南充華呱呱拍掌,“我做一場小東,承蒙二位好友捧場。”

  “此言未免生分。”

  “禮尚往來,入鄉隨俗。”

  三人說笑,方濃耿直道:“南團主不寫么?”

  南充華婉拒:“你看,沒紙了。”

  他抬頭望向第三幅,行墨遒健如龍,南充華瞇眼念道:“但得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索性直接拿了東坡的名句,小友,你當眾偷懶啊。”

  方濃奇道:“沈先生,我在私塾讀的抄本,分明是‘但愿人長久’。”

  沈晦悠然袖手,好聲答道:“東坡真跡如此,方姑娘所讀乃是后人修改。好比‘古來圣賢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死盡’二字,是李白心跡,卻有違良宵美意,后人便改為‘寂寞’。”

  方濃沉吟道:“真未必美,可我寧愿讀的是古人真跡,也不愿后人擅作主張。”

  這三聯皆有望月孤思,看客心下寥寥。一時之間,三秋如同千秋,冷得人魂飛神蕩。

  及至第四幅,蘭芽咦的一下,胸臆飽滿,朗聲道:“七十二峰深處,江湖詩酒人家。”

  卻踏枝鸚鵡饒舌:“有我三分筆力!”

  方濃站得近些,她不吝稱贊:“獨此一聯沒朝天上看,望向大地,一團活氣。”

  沈晦目光一頓,走近前細賞。

  這一幅行書,筆斷意連,鋒芒畢露,題款處瀟灑寫道:“吾行吳中山水,空游無所依,況味凄絕。偶聞梅嶺鄉音袞袞可喜,猶余一枝可棲。寄望秀州雪,試求天意。琊之書。”

  “無儔。”他輕輕頷首,舍不得走遠。

  ……

  ……

  南柯陡道:“哎,這不能動!”

  沈晦意猶未盡,聞聲轉過身。

  謝皎一手提筆,另一只手按住他遺落在身后桌上的檀骨無字扇。

  徐覆羅伸出手指,點向額頭沒干的“危”字,叫苦不迭道:“你再攔她,我的臉就遭殃啦。”

  “但憑琊之開心。”沈晦不假思索。

  謝皎咧嘴一笑,臉色浮著酒燒。她毫不客氣,一鼓作氣在扇面上疾書了三個大字。

  南柯見她筆勢如神,自嘆不如,不由生了悶氣,兩下撕碎手里皺巴巴的拙跡。

  沈晦背手踱近,“浙江潮”三字撞入眼里,濃墨淋漓,散發桂釀的酒香。

  酒是好酒,一飲就現了原形。

  他低頭說:“容我一問,小白龍所求,是何天意?”

  “我想賭一回緣分。”

  “那真是相見恨早。”

  “哎,”謝皎目露狡黠,半歪著腦袋,猩猩筆的管尾指向右耳,“耳朵只喜歡聽它想聽的話。”

  南柯神出鬼沒,從兩人之間探進頭去,笑嘻嘻道:“要講悄悄話,也讓我聽一聽嘛!”

  沈晦讓出了半步,好言道:“知無涯,也是一種仁慈。”

  南柯心里吃味,扁起嘴角,哼道:“裝神弄鬼,你敢說,我就敢聽。”把臂拉走了謝皎。

  “你分心了,”徐覆羅潑茶水,潤濕手掌,一把擦掉頭頂的“危”字,“你在分心看她。”

  沈晦不置可否,拿回“浙江潮”的題扇。他正回味謝皎筆勢,徐覆羅朗聲道:“相逢即是有緣,沈公子哪里人?”

  “我本志在四方,自然四海為家。”沈晦意有所指,“你姓徐?”

  徐覆羅環臂笑道:“還能有假?日久見人心,偽君子裝不了一輩子。”

  侍童上樓,送來醒酒的爽團子,屏氣經過兩人。

  燈火隔珠簾,各懷心事的客人們,坐飲茶水。

  方濃揭蓋撇開茶葉,潤了嘴皮子,邊嗅邊想:“好茶果真不會有刺鼻的香味,不是碎末能夠相提并論的東西。白日那很貴很貴的茶,與它不相伯仲。”

  仇奭吃不得香杏脯做的爽團子,默默聽海商吹噓奇聞,烏有蠻忍不住插科打諢。

  方濃身形一晃,被蘭芽撐住,邵甘棠便道:“姑娘酒乏,去歇息吧。你的行李與信眾,都已妥善安置在館中。”

  他不等方濃反應,又向月洞門那兒喚道:“兩位醉了沒有?過來喝茶解酒。”

  南充華掂量著梅紅匣子,緩開尊口:“小友,隱秀詩盟年底所辦的文會,你手頭可有新集子預備著么?”

  沈晦回過頭,刷的持扇朝人,“有本《江湖小集》,今夜又添一筆。”

  “一筆什么?”

  “廬山煙雨浙江潮。”

  “雅意非凡,”南充華大喜過望,“任你化名,看誰先付梓,杭州文會見分曉。”

  沈晦跨過月洞門,走回照壁前,淡淡道:“南公之令,我有命去,自然不會爽約。”

  他這一走,徐覆羅冷目耽耽,鼻子底擠出一道長長的余息。

  侍童受南充華所召,團主附耳吩咐:“去樓下找一位掙錢三百文的客人,以禮相待,明早請他離館,投宿最近的香亭山客棧。莫生財貨事端。”

  方濃被侍女攙著,侍童回來,挾起空托盤,低語道:“哎,你說,哪幅字最好?”

  侍女小聲道:“你認字,還是我認字?”

  侍童蠻不服氣地說:“那這堂中,究竟誰最厲害?”

  徐覆羅抬腳,跟著三人往樓下走。他扇風打酒嗝,嘴里嘀咕:“能者輻湊,廳堂本身最厲害。”

  ……

  ……

  樓梯一轉,謝皎和南柯全停在拐角,將下樓而未下樓,靠著一架紅盆金桔樹。一個斗雞眼,一個脖子三層褶,兩人定力非凡,誰也不笑。

  徐覆羅彎腰捧腹,噗的笑岔氣,登登登連下三階。

  謝皎嘴角一彎,一躍而起,頭頂的金桔受震落地,骨碌碌滾下樓梯。她勾肘子,勒脖子,強給他推個豬鼻子。

  徐覆羅低頭直哼哼,就聽南柯手舞足蹈,歡叫道:“我贏啦我贏啦!”

  他擰頭亂叫:“我扁了我扁了!”

  卻在此時,謝皎懷里一重,徐覆羅不勝酒力。

  他腦中蕩然昏聵,眼見要倒,又立刻后仰。徐覆羅甩頭醒神,逞強道:“我沒醉,就是手酸腳軟,心頭有股火燒,耳旁還嗡嗡叫。你是小蜜蜂么?”

  謝皎將人就地放下,徐覆羅坐在最低的樓梯,頭靠著墻壁,拍墻問小蜜蜂。

  南柯得意道:“我都沒醉。”

  謝皎撣著袖子,“行啦,讓他待著,免得癡人夢游。”

  南柯吐舌道:“酒有什么好喝?”

  謝皎想了一想,“喝酒的時候,酒不好喝。想它的時候,才最好喝。”

  她從腰間解下一只孔雀眼的繡袋,正是白日在山中,受段情所贈。

  謝皎掐開一點線頭,孔雀眼就瞎了一點。

  她彎腰將這沉甸甸的袋子,系上徐覆羅的腰帶。他悶著頭咕噥,不知所云。

  南柯嬉笑道:“哎,你是說酒,還是說人?”

  謝皎欲言又止,樓下忽然傳來爭吵聲,緊接著咚咚幾步,一雙鐵腳砰的一下,跳上半截樓梯。

  “臭乞丐,什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這卦算得不準,還我三百文,下來給老子賠禮磕頭!”

  謝皎伸出右臂,攔住南柯,自己探頭張望。

  一名百衲伏魔衣的落拓漢子,捏著金桔扔進口中,朝樓下噴唾:“東山枇杷西山橘,一方水土一方人。算卦也講因人制宜,你今夜必死無疑,我好心說真話,你卻不領情!”

  謝皎好笑道:“解卦還講賦比興。”

  薄幃飄起,賀頭陀氣勢洶洶,堵在樓梯口。

  謝皎略一思量,想起舊冤家,難辦地嘖了一聲,“是人牙子。”

  施半仙理直氣壯,叉腰數落他:“世間因緣,都是絕配。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要認!”

  賀頭陀伸出拳頭比劃,“少廢話,交代遺言!”

  謝皎左掌一按,側身坐上了扶手,一支箭似的滑下欄桿。

  施半仙措手不及,叫她抽走了背后的烏皮傘。

  謝皎蓬的撐開大傘,繞肩一轉,金字羅盤在身后大放光芒。

  她的靴尖踩住將軍柱,人就這樣穩穩當當停在盡頭,大堂歌聲慢慢,鮮衣勢如虎。

  “怎么,”她笑吟吟,“你急著投胎?”

  薄幃落下,賀頭陀看清人,胸臆像風箱驟然一漲。他指點江山道:“女流之輩,只會打殺雜魚!”

  “黑魚精,別來無恙。我這不就如你所愿,跳下河來了?”

  賀頭陀不開心,橫眉斗眼,“你憑什么做七十二峰的堂上賓?”

  “別計較,你不也修成了人形?”謝皎左右打量他,“一個鼻子兩只眼,不多也不少,幸甚,美哉,二郎神自愧不如。但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怎么長了一張嘴?”

  左右七八只耳朵聽了,哄堂大笑。

  施半仙拍腿叫絕,賀頭陀四顧,惱羞成怒,喝道:“你敢在此撒野,就是拂了鹽幫的面子!”

  謝皎顛著鞋尖,朝樓上一指,“你滿懷敬意,上樓去磕三個響頭。”

  南柯樂不可支,笑得跳兩跳,賀頭陀卻一眼靈光,認出了樓上那丟繡球的笑眼。他盯著光彩照人的南柯,見色起意,直勾勾地露骨。

  謝皎橫傘擋住他的視線,心平氣和道:“天蓬,別鬧。”

  賀頭陀往左右手心吐了唾沫,啪啪兩拍,嘿道:“那可就由不得你啦!”

  謝皎停下顛晃的腳尖,緩緩吐出四字:“那就,奉陪。”

  她揮傘一舞,賀頭陀慌張一退。

  謝皎乘勢跳下扶手,旋身之際,騰空如飛。南柯連忙喊道:“要打出去打,不然我找我爹告狀!”

  “我有分寸,點到即止。”

  頭陀的拳風當面襲來,謝皎不再分神,折臂收傘,勾腰閃了過去。一傘回頭,直刺后心,要破他硬直的威勢。

  賀頭陀狼顧,張腋夾住烏皮傘,舉掌要斷傘柄。

  謝皎半推半送,卻聽施半仙急得跳腳,呼的飛下來,如同遮光的大蝙蝠。

  她一把松手,賀頭陀登登后退。施半仙左腳踩滑,頓失風采,刺溜跟他摔成一團。

  南柯攥著一把小金桔,還在往下扔,地面粒粒黃金丸。

  謝皎忍俊不禁,叫道:“看著好玩,別真下來。”

  黃龍僧混在看客中,為她喝彩:“大圣下凡,有何貴干?”

  謝皎揚臂道:“普度眾生,找唐僧!”

  “等著,”賀頭陀刺溜打挺,“爺給你露一手!”

  謝皎苦口婆心,“你這妖怪,變成人有幾天了?我命令你立地成佛。”

  她大步流星,在狂客和酒仆之中魚游而過,按住一顆光頭,騰身越過彎腰正系綁腿的小和尚。

  紅葉會的桌子偕近靈犀谷,水青螺湊巧抬頭,見她飛過,驚喜地哎了一聲。

  師姐柳必柳眼疾手快,嗤的一聲,一把扯裂了緇衣的后擺。和尚頂著泛紅的光頭,倉促跌下條凳。

  下一刻,賀頭陀的勁腿蹬過來。謝皎抓住酒帷子,借那一蕩,反身將人踢飛。

  “咳,咳咳!你祖宗八輩,男盜女娼!”

  賀頭陀胸口受傷,怒不可遏,偏生手酸腳軟。謝皎故作奇怪:“你怎么自報家名?”

  水青螺叫道:“他快氣死了,哈哈!”

  她心直口快,初生牛犢不怕虎,賀頭陀瞪圓赤眼。施半仙的大傘便呼嘯生風旋過來,正擋在水青螺面前。

  ……

  ……

  “天道害盈,好勝者殘!”

  沈晦端著青瓷茶杯,從另一側下樓,就聽到施半仙半路喝出的這句話。

  水月茶熱氣升騰,他站在扶手將軍柱一旁,單手端著茶。

  謝皎妙語連珠,三拳兩掌,和賀頭陀周旋著玩。堂中聚飲的江淮十三太保開始比拼酒量,聲浪蓋過這里。

  沈晦朗聲道:“謝教主,鹽幫賁幫主說,他府上小有鹽湖。你想站在天水之鏡中,一睹人間絕色么?”

  謝皎揚眉瞬目,“我為何要去天水之鏡?”

  “沒有上,也沒有下,不分天與地。”

  他一副坦然模樣,謝皎反而吃不準心意,熱鬧場中一瞬沒有著落,耳邊只有蠻弦錚錚。

  賀頭陀見她措手不及,正想偷襲,施半仙一腳飛來,罵罵咧咧道:“神棍滿口假話,賺得盆缽滿盈。而我句句是真,卻吃凡人棒打。憑什么啊,憑你們蠢么?”

  “人呢?”施半仙將他一臀坐在地上,沉了沉屁股,好大不痛快,“打著打著,人沒了!”

  謝皎旋然入座,并靴高翹,一手支頭,另一手搭腹,“閣下盛情難卻,可惜我命短。把住春光,蹉跎余生,也就無憾啦。”

  她坐下時太張狂,震得桌面花影一晃,此桌在七十二峰堂窗邊。沈晦走下平地,舉杯一問:“當真?”

  “肺腑之言。”謝皎鄭重其事。

  桌旁聽琴曲兒的蒙眼少女,忽然脆生生道:“你說的是反話,就像大自在天,分明極不自在,卻取名大自在。你說反話,肯定也有個反名。”

  這女孩的發髻濃黑透亮,頭頂簪滿火紅吐蕊的扶桑花,很是鮮艷奪目。

  她一身孔雀翎的繡裙,胸前佩戴纏成好幾圈的珠寶瓔珞,明艷可愛,獨獨可惜白紗纏眼。

  “你真能看見我嗎?”

  謝皎一愣,五指在她眼前一揮,正被對方牢牢抓住手腕。

  異域少女叱道:“你太失禮了,我阿玉黛雖有眼疾,可不是個活瞎子!”

  沈晦很顯風度,慷她人之慨,“阿玉黛姑娘遠道而來,是我等失禮,未盡地主之誼。謝教主,你唱支歌賠罪,好不好?”

  謝皎頭皮一麻,水青螺端著櫻桃碟子,溜了過來,攛掇道:“唱嘛,我也想聽。”

  “你有趕鴨子上架的習慣?”謝皎心虛。

  沈晦呷茶,“我的習慣,就是沒有習慣。”

  琵琶弦下撥星,清聲朗朗,女樂師腰間裹著綠錦帶,轉起來的裙擺像一只飽滿的蓮蓬。

  堂下客人一會聽曲,一會看熱鬧,一會各剖心跡。綠腰唱得無牽無掛,施半仙聽得涕泗橫流。

  賀頭陀見狀,討好道:“晌午才喝過碧螺春,眼下就要變渴死鬼。臭乞丐,你不起也行,快拿茶與我喝。”

  “快唱!”阿玉黛吃櫻桃,不依不饒。

  “唱!”施半仙抹淚。

  “那本教主就獻唱一曲……”

  謝皎抻著脖子,四處找救星,遠處輕歌曼舞。紅葉會的和尚在為撲火的飛蛾誦經,她耳尖一動,見機溜進其中,右手有一搭沒一搭,鼓桌高歌:“阿彌陀佛,阿密陀佛,阿咪陀佛,阿呀彌陀佛……”

  沈晦正含著茶,連咳兩聲,謝皎失落道:“你抖什么肩膀?連鼓掌都沒有。”

  “嗆了冷茶。”他咳著擺手。

  “噦。”她似笑非笑,“你光看熱鬧,還記得我么?”

  這雙眼睛真是好,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比她的心還要敞亮。

  沈晦搖頭,“不記得。”

  謝皎一點也不醉,大笑道:“記得就有鬼了,你我根本素昧平生。”

  他行至燈下,面如雪色,眼底一痣分明。

  “你這個人,很有靈性。不過,也不壞。”

  沈晦舉杯示意,轉身離開,“我去添一杯茶,還有約要赴。”

  背影很快消失在樓梯上,小和尚見狀,安慰她道:“你唱得不賴,這兒比文殊院好,唱經回聲更響亮。”

  水青螺悻悻道:“謝教主,都是自己人,下次就別開腔啦。”

  施半仙吱哇亂笑,阿玉黛哼道:“曲高和寡,我在雪山赤腳唱歌,從來也無人和。”

  “哦,”謝皎委屈,“都沒人夸我。”

  青絹竹簾驀然一蕩,燈籠吱呀搖晃。

  窗外,黑黢黢的山野,傳來一聲無邊無涯的孔雀夜啼。一波接一浪,聽得越來越清楚,如從太空中飄飄降下。

  謝皎驚回神,就見那被施半仙縛住的無賴,瞬間面色蠟黃,汗如雨落。

  賀頭陀兩眼翻白,掀翻了施半仙,人像受挑釁的蠻牛一般,咣當撞出門去。

  “小刀!”

  她迅即飛身一躍,七十二峰堂外,地白如紙。

  小刀抱著三把刀,吐掉瓜子殼,從山廊下彼此吹噓的江湖異人之中跳出來。

  他望見謝皎,先將黑布裹身的寶刀利落一拋,又扔出剩下兩把凡鐵。

  謝皎左右捉刀在手,命令道:“回房去,鎖好門栓,生人勿進。”

  她速不可追,像一條龍游進夜里的桂花浪,騰身下山,很快無影無蹤。

  沒一眨眼,徐覆羅搖搖晃晃,從大堂門口一腳跌下石階。小刀被他砸個正著,卻見他瞳仁亂滾,慌得一腳踢開徐覆羅。

  星沙潑天,月大如斗。

  七十二峰笙歌如霧,燈火一望即滅,酒酣意勝的宴席說散就散。

  縹緲峰館外,傳來小孩似的哭聲。

  ……

  ……

  山腳下,林濤搖曳,密密不見月。

  落葉如雨聲,謝皎停下腳步,左耳聽到一聲嬰泣,四野百囀千回。

  黑影掠地,她霍然仰首。樹梢之上赫見一只大孔雀,翻云振海,朝東南飛去。

  謝皎緊追半里,四顧無人,只有靴子踏碎葉子的窸窣聲。

  這時,她又聽見孔雀夜唱,循音復潛半里,來到一處山坳。林蓋豁出一洼之地,亮堂堂的月光下,跪著一個黃袍的光頭男子,嚇得銀杏煞黃。

  落果的惡氣刺鼻,她從背后靠近,手握刀柄,眼前忽然發花,輕聲問道:“天王蓋地虎?”

  賀頭陀毫無因應,涕淚交加。

  謝皎錚的一聲,出刀寸許,頭頂頓時長鳴,是孔雀受驚。

  一團金光翠羽,寂寂振翅,再朝前飛。

  這一叫遠逾林野,男人手腳并用,踉蹌著起身。謝皎繞至正面,駭了一大跳,登時清醒不少。

  賀頭陀自扼脖頸,敞著一簇護心毛,眼底翻白亂滾,叫道:“紅粉骷髏,滾開,滾開啊!”

  他提步飛遁,自顧自與虛空纏斗,一下子跳進無邊松林。

  謝皎疑竇叢生,想起白日追蹤段情的景況,心說:“莫非他也喝了洞庭碧螺春?這副尊容,可不像做了美夢啊。”

  身后忽然有人出聲:“看來,他不僅犯過邪淫,還犯過滔天殺戒。罪上加罪,罪無可恕。”

  謝皎旋步一刀回劈,玄玄縱袖拔起,鬼魅似的。

  他攬枝攀樹,朝樹下噱弄道:“你朋友呢,他喝過茶,怎么沒來?”

  “看猴戲有趣么?”她很戒備。

  玄玄哈的一聲,坦白道:“有趣。俯瞰七苦,快意之至。能將人玩弄于股掌之間,那么,我就是造化。”

  包山寺夜鐘驟響,謝皎微慍道:“你用孔雀的叫聲,引來多少瘋子?”

  玄玄大笑道:“放心,放心,各得其所。”

  她嘩的橫刀一挑,鴨腳葉受刀風一激,紛紛如蛇,射向玄玄。他兩袖一鼓,隱沒在深林之中。

  “施主,動怒傷身。”

  滇僧的冷語四處打轉,鬼神莫辨。

  謝皎深吸一口氣,平復心境道:“沒錯,你何德何能,叫我動怒?”

  她轉身就沿石道大步奔走,耳辨風中音信,半個時辰內,依稀目睹了或遠或近的身影癡狂發癲。

  “我困在人間三百年,何時輪到我投胎?”

  “溪水清澈見底,小僧埋頭去喝,一口飲盡了三途河的心。舌頭苦得發綠,跳出嘴巴,撲騰撲騰,好一只活青鳥!那青鳥拍拍翅膀飛走了,我照舊有口無舌,念不出大圣真言……”

  “二哥,我藏在枕頭下的香橙子,是不是你偷去吃了?”

  “朕微服私訪,眾愛卿,給朕跪下!”

  中招者旁若無人,獨困其中,滿口的顛言倒語。同林不通悲喜,如入冥冥鄉。

  黑影參差,很快成群嘯聚,又急速分開。

  謝皎不知那是人還是蝙蝠,冷風惶惶,她咬定牙關,無數心事浮上心頭。

  “二哥,”謝皎燒得糊涂,“無冤無仇,他們干嘛總想殺我?”

  少年一臉塵土,馱著十歲的謝皎,如負火炭。

  “惡人眼中,善是罪過。丑陋眼中,美也是罪過。”

  他氣喘吁吁,飛奔在野獸四伏的漆黑叢林。

  謝皎仰望緊追不舍的月亮,重又埋回少年脖頸,燙得他不由顫抖。

  “皎皎,”他無比灰心喪氣,又有股決絕的不甘,“我沒法保護你一輩子了。”

  溪水湍急,水面上有一只紙船,人影呼的一下飛過。紙船打轉沉沒,無人回頭,身在逢魔界,只怕所遇皆為鬼。

  風蕭蕭,水漪漪,山蒼蒼,天黯黯。

  謝皎昂頭沖破黑林,從崎嶇的山道魚躍而出,云翳霍然開朗。

  她輕掠湖面,燕子點水,停在水上一處孤標小石塔。一俯一仰間,險些落水。

  “媽呀!”

  謝皎吒的一聲脫口低呼,額頭浮出薄汗,身后澄著一汪晃動的月影。

  沈晦抬眼一掃,天在水,水在天,水波瀲滟。她的身后恍惚揚起一條龍尾,光漫漫,尾垂云間,不是世間身。

  他一怔,肌骨發冷,指尖棋子遲遲不落。

  皎龍化為人。

  ……

  ……

  水月塢夜里絕少人跡,湖邊扎著三兩座茅舍,獨有孤榭臨光。

  石桌燈籠發亮,照出孤榭里手談的面孔,一老一少。

  “先有濁,先有清?”沈晦閑問。

  對面老道士氣度翩翩,砰的落下一子,“先有混沌。”

  “好一個混沌。”

  老道士目光如炬,捋須道:“你能做到沛公那地步么?”

  沈晦苦思落子,眼皮也不抬,“做到如何,做不到又如何?”

  “不如何,成王敗寇。”

  沈晦露齒笑出聲,仿佛在說不過如此:“龍虎山散圣真人畢生所悟,竟是區區‘成王敗寇’?”

  老道士威嚴道:“劉項之爭,實與劉項無關。那是兩股勢在斗,贏者得天下,敗者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然,你作何解釋?”

  石桌燈影一晃,驚飛孤榭上,兩只夜棲的鳥。

  沈晦神思漫游,無意朝外頭一瞥,登時停子不落。

  散圣真人隨之望去,再瞧沈晦的神色,以其見識,自然心下會意。

  他手背斑斑,撫摸白須,笑慨道:“千里共嬋娟,說到底,好歹同逢一世。可嘆我古來稀才活個明白:百年一人,原來鳳毛麟角;稍微錯肩,便是緣慳一面。”

  小道士顫顫握劍,大著膽子,沖到水榭前,質問懸立于水中月的謝皎:“你……你是人是鬼?”

  她信口拈來:“明月當頭,也有仙人迷路。”

  “王者成,寇者敗,”沈晦叮一聲落子,“天命分明。”

  散圣真人俯覽棋盤,眼角晶瑩有淚,最終嘆道:“一生中規中矩,悔不年少顛狂。這局棋,又是我輸了。”

  他轉朝謝皎招手,神色和善可親,“該騰位置啦,別叫新客人久等。小娘子,貧道壽數不久,這個人難纏得很,換你熬著他吧。”

  謝皎大方道:“道長明事理,等他熬到形銷骨爛,我分你一杯羹。”

  沈晦笑了笑,收置黑白棋子,散圣真人提起拂塵。

  “不喝一杯再走?”

  老道士搖頭答道:“一天只喝一杯好茶足矣。”

  “西洞庭除了水月茶,便是碧螺春。”

  “老啦,總做夢。”

  老道士直打呵欠,師徒提燈,轉盼無蹤。

  謝皎提氣一飛,縱身落入水心孤榭,沈晦問道:“懷民怎么總是未寢?”

  她伸出雙手,“冷得慌,你看,手掌發紫。”

  “請坐。”他示掌相邀,“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喝茶取暖。”

  謝皎剝開茶壺棉衣,抱著圓香瓜大小的茶壺,暖意由掌心傳向周身百骸。

  水月塢子夜甚冷,沈晦與她清談嫦娥后羿,謝皎感慨道:“愛得無緣無故,恨得有始有終,這不是閑得慌么?”

  “同來不同去,迢迢傷魂。”他話鋒一轉,“其實,碧螺春正是從水月茶而來。”

  謝皎道:“我不喝,喝了睡不著覺。”

  “醒都醒了。”

  “閑就閑了?”

  沈晦莞然,起身行至水前,他的口吻任意尋常:“江湖傳言,文王劍,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藥。五季宋初傳唱的偈子,所言三件至寶。我在古書里見過,卻不愿其橫空出世。”

  “略有耳聞,你怕爭出禍端?”

  他指向涌如金泉的水中月,“后羿垂垂老矣,連對嫦娥的回憶,都已不知真假。我怕那三件至寶,不過是夢幻泡影,有心人傳唱,乃想顛倒眾生。”

  謝皎的下巴抵住茶壺蓋兒,隨他望向跳動的波月,沉吟道:“三界之中,總有相見法門。”

  她狐疑皺眉,放下茶壺,忽然從后拍他左肩,人從右肩探出頭。

  “沈公子是人是鬼?你說不記得我,莫非你也是撈出水的夢幻泡影?”

  “啊,對了,”他緩頓一聲,使扇敲頭,賣個關子,“我是在蘆香亭見過一名姓徐的促織將軍,至于謝教主,今夜初識,何來前塵?”

  謝皎抖擻精神,猛記起當初的隨口托辭,訕訕道:“荒山野嶺,怪不得我。萬一你是討口封的精怪,我再真名相待,那不就只剩破釜沉舟可聊?”

  沈晦足尖一轉,面朝謝皎,張臂倒向背后的湖水。

  機如掣電。

  謝皎一手抓肩,一手勾腰,連旋三步,四目相對,飛光動衣角,將他挾了回來。

  她兩手一松,指掌霎那滾燙,沈晦腰間的鉛丹紅環墜子蕩蕩回落。

  謝皎甩手抱肩,斂念道:“你發什么瘋!”

  “你撈住我了,”他泰然自若,“所以不是夢幻泡影,也并非討口封的精怪。”

  謝皎心頭一震,臉龐涌燒,指他道:“好啊,你算計我?”

  “噫,”沈晦迷惘,“竟有此事?”

  “別這樣看我,你這雙眼睛天生深情款款,容易招人誤會。”

  她偃旗息鼓,又嘟噥道:“還有,一命千金,請你視若珍寶。”

  沈晦點到即止,“交淺言深,你犯忌了。”

  謝皎揚眉道:“那就換個方式,我問你答。”

  他很從容,“請。”

  “冬夏?”

  “夏。”

  “晴雨?”

  “雨。”

  “劉項?”

  “劉。”

  “曹劉?”

  沈晦短暫沉默,她說:“前三個與我一樣。”

  “我猜你選曹操?”

  謝皎搖頭道:“多少人做曹操,罵曹操;夸劉備,卻從不做劉備,大謬一生。行路難,多歧路,有人菩薩心腸,有人閻羅手段。我也只活一時生路而已,不入黑白兩道。”

  “不選,”沈晦點頭,“第四個與我一樣。”

  他低眉劍翠,“西洞庭的青梅酒很好喝。今年酒苦,來年想必可口,你肯賞光嗎?”

  “來年萍水迢迢,”她轉臉一粲,“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算不得交淺言深。”

  對岸的棲鳥轟然驚飛。

  山林猛傳來一聲嘶叫,由遠及近,又朝西去了。

  兩人一靜,謝皎肅然道:“你能自保么?”

  沈晦呆了一呆,難得稀奇,“謝教主請隨意,這里太冷,我回山上歇息。”

  “好,再會。”

  謝皎扭頭就走,掠水而過,蹤跡如飛鴻雪泥,一下子落入颯颯擦響的黃月斜林。

  ……

  ……

  不出一炷香,謝皎奔上北門嶺,遍山竹青。

  痛苦的嘶叫徘徊不定,竟能隨風游移。她借力直攀百丈竹,人隨竹梢飄蕩,四野里纖毫畢現。

  嶺外松林無際,濤聲嘩嘩灌耳,月光照得山路發白。

  謝皎眼前搭簾兒,就見那西北方的崎嶇樵徑上,遠遠有一只白牛。行走世間,如履平地。

  西洞庭十八招提,古寺奇多,舍利塔的鈴鐸憑風動搖。只有一道梵鈴,獨超法界,冷若金剛聲。

  “砉——”

  天聲地聲更無聲,謝皎神骨俱栗,手腳沒由來一松,滑下了竹梢。

  那白牛背上坐著一名藏花紅袍的婦人,年約四十許,面容秀美如菩薩,她的兩臂戴著一對翦金護腕。

  謝皎隱行半里,十分好奇。

  分分合合的黑影重又嘯聚過來,卻越過了她,如同群狼忌憚火光一般,追逐著白牛背上婦人搖動的梵鈴。

  “呷!”

  數丈外,孔雀戛然長鳴,撲棱一聲騰空飛來。

  她腳步一頓,疑心此人與玄玄是同謀,意在請君入甕。

  就在這時,謝皎哎的低呼,她腳邊有熠熠發光的螢火芝粉末,好似一條蟲跡向前方綿延。

  松林將盡,外接楓葉橘花,隱約能望見甪里的禹王廟。天亮祭龍便設在此處,黃墻照霜,廟外一早搭好了如云的緋幡。

  她蹲下一捻,粉末受熱更亮,其中還有一粒不知哪來的青麥子。

  謝皎心里叫苦:“徐覆羅不會也在那群黑影之中吧?”

  紅袍婦人清高自在,左手撒青稞,右手揮金鈴,白牛轉過龍鱗虬干的山樹。

  鈴聲遠去,孔雀款款跟上。

  謝皎左右一看,緊追幾步,躍上一棵孤竹。

  她爬至頂端,沉了腰,反復屈腿下壓。竹弓彎極,啪的彈直,人如箭射而出。她在半空中甩臂擲出了袖箭,正打中孔雀碧尾。

  神鳥失衡,急拍兩下紅翅,撲簌簌墜入金鱗斑駁的秋林。

  謝皎左臂掩面,團身投落在松楓間。她右臂攬枝,吊在半空,離地猶有幾丈高。

  黑影驀地里掉出一個高大身形,他連滾帶爬,跌下陡坡,苦求道:“大薩滿,饒我一命!”

  謝皎聽音識人,果是徐覆羅。

  她驚喜之余要跳下樹去,又一團黑影躍下山坡。

  那人來到亮處,一身的繡背緞子,他步步緊逼,喝道:“朱汝賢大公子,你的死期到了!”

  徐覆羅肘行連連,匍匐到月下,掩面涕泣:“你身披繡羽,戴了銅面具,腰間纏滿骷髏頭。我知道,時辰到了,要殺牲祭天。你敢殺我,就不怕蕭兀納找你麻煩?”

  那人赤手空拳,提起徐覆羅的領抹,殺氣騰騰道:“你若死了,還怕什么?”

  徐覆羅一腳蹬開他,吼道:“我怕死啊!”

  那人摔個踉蹌,火冒三丈,“大膽!我為應奉局做牛做馬,如今終于稱帝。朕坐擁天下權勢,你還敢待我豬狗不如!”

  他兩只糊涂蟲,鬧得驢頭不對馬嘴。你一拳我一掌,鼻青臉腫,勢同走火入魔。

  謝皎滿腹疑團,心里納罕:“那是誰?耀武揚威,下巴長得像鏟子。”

  她倒翻筋斗,悄然下樹,想趁風高一刀敲暈對方。卻在此刻,一道身影抱起左支右絀的孔雀,雪洞一般的光束下,赤發耀眼似火。

  “是你叫我?”

  生迦羅慢條斯理。

陳叔夜

密碼忘了……注:1.“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白居易《寄殷協律》;2.“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蘇軾《自題金山畫像》;3.“天道害盈,好勝者殘。”——嵇康《代秋胡歌詩·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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