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楊明有兩個月沒進這個門了。一天，白露回家，見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鬼鬼祟祟，徘徊不前。她問，您找誰？男人是個大個子，五十歲左右，靦腆一笑，呵呵，我找錢蘭蘭。白露板著臉，這里沒有這個人。男人故作驚詫，色迷迷地盯著她，目光好像要把她的衣服剝光似地，這里不是12棟502？這是16棟。白露沒理會關了門。男人對著冰冷的鐵門，久久不愿離開。再一次遇見這個男人，是和馬太太打麻將。馬太太得意地對眾人說是他老公。他裝得好像并不認識她一樣。但從此以后，白露遇見這個馬老板就十分客氣了。

　　楊明父親在那個夏天死去了。臨終的時候，婆婆哭得昏天暗地。在他父親還清醒的時候，車老師和弟弟輪番逼問老人的存款。老人一會兒說在老家，一會兒說沒有了。車老師那些日子顯得十分和氣，每天給老人煲湯，親自喂食。然而，他們在老人說過的地方翻箱倒柜也沒有找到。他們為了表示對母親的孝心，答應老人死后善待她，說得婆婆感動了，跟著找老頭子要存款。安葬了父親，婆婆、車老師和弟弟在老家搜了三天三夜，幾乎要拆墻挖地，仍舊一無所獲。想來兩個老的的確沒什么油水了，婆婆沒有退休工資，以后就是個累贅。車老師提議將老家的房子賣了。房子是十幾年的舊樓房，又有幾年沒住人，破敗不堪，搖搖欲墜。賣了3.5萬。婆婆把錢分給女兒5千，兩個兒子各1.5萬。車老師私下對弟弟說，這幾年婆婆一直跟他們住，名義上是照顧孫子，實際上吃他們的，用他們的，1.5萬買米都不夠。弟弟立刻找自己的哥哥姐姐，賣屋的錢全給了弟弟。

　　賣菜的女人又瘦又小，又干又老，像個枯癟了的大棗。

　　不知什么時候，這個偏僻的菜場就多了這么個老女人。人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來自何方，不知她每晚歸到何處。這是離省城近百里的小鎮子，菜場沒有那些多事的城管，到處都是流動攤販。

　　她的菜賣得比別處便宜，種類又多，辣椒、茄子、花生、豆干子、空心菜、豌豆……，用兩個菜籃子裝著，買菜的人常蜂擁而上，圍成一團。

　　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老女人，穿著廉價的棉綢衣褲，留著短短的卷毛，蹲著身子利索地撿著青椒。她用塑料袋裝了一滿袋，遞給忙碌的老女人。賣菜的女人一稱，道，一斤九兩，二斤一平。綿綢衣褲說，那我加兩個。賣菜的女人應了一聲，又被另一個買菜的女人叫了過去。她話音一落，棉綢的爪子迅速從菜藍里撿了兩把辣椒，裝進塑料袋，袋子已經撐不下了，她才遞給老女人，二元錢，拿去！老女人瞥見鼓鼓滿滿的一袋子辣椒，焦急而委屈地喊道，不行！不行！我再稱！棉綢很不耐煩，將錢扔到地上，奪路而逃，老女人閃身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攥著不放，這不止兩斤！她哭喊道。棉綢用力卻沒有掙脫，像只被逮住的耗子掙扎著。又有幾個人在選她的菜了。有的人把已經捆好的豇豆子拉出來，插入自己的袋子里面。人們七手八腳幾乎在搶，她忙不過來，只好放手了，這只耗子賊一般溜了。

　　這賣菜的老女人是婆婆。若干年過去了，現在的她一無所有。丈夫沒了，孝順的長子沒了，被小兒子趕出家門。無依無靠的她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不得不自食其力。她的年紀還不到七十，她還能勞動的。沒有老板要這么老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賣菜。在菜場門口，不需要攤位費，隨來隨走。她租了一間破舊的房子，這房子跟棚子差不多，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丑陋難看就不說，人見了就想遠遠避開。她每天所得，積攢下來，買一壺油、一提紙、一袋米，荷包就癟了，那里永遠鼓不起來。她不敢到小兒子住的地方賣菜，她出不起攤位費，也丟不起兒媳的臉。

　　然而，就是這么辛苦，也沒維持幾年。城管就來了，浩浩蕩蕩。她得東躲西藏。有時，剛剛在秤，顧客在掏錢，她的菜籃子被一腳踢翻，所有的菜撒了一地。老東西！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一個毛頭小伙厲聲呵斥她。她一邊低聲下氣跟這位爺說好話，一邊把菜給顧客，收錢。有一天，天氣太冷，買菜的人不多，她一大堆菜沒賣完。她在風雨里苦苦撐著，一直到下午，她不敢去吃中飯。一個年紀和他不相上下的老頭遠遠走來了，他穿一件藍衣服，戴著鴨舌帽，他是來買冬瓜的。她一邊用刀在冬瓜上比劃一邊問他要多少？老頭用手示意，她將刀切下去，薄薄的一圈，放在秤上一稱，9兩半。老頭掏出四個一角的硬幣放在她皸裂粗糙的手中，接過冬瓜就走。她愣住了，干枯的眼睛疑惑地望著他，還有呢？老頭不耐煩了，怒斥一聲，還有什么？這是的啦！這賣不起，你還給我！她幾乎聲嘶力竭，顫抖著站起來，伸手去搶，哪知老頭拔腿就跑，邊跑邊罵，給你就行了！他的背影在她微弱無力的“賣不起！賣不起！”哀求中消失了。她因為追趕時用力過猛，幾乎摔倒，無可奈何。

　　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輛沒長眼睛的三輪麻木車，朝她開過來，她本來沒事的，鬼使神差的，她就撲向自己那一籃子菜，她的菜快被撞倒了，她要把它扶起來。她只有這么個想法，縱身去搶她的菜籃子。麻木把她壓倒了，從此，她的腿瘸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