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莊,是坐落在皇朝輔都郊外的一座小莊,全莊十多戶人家,一半多都是外姓,老陳家的人丁卻是有些稀微了。
在莊東頭,有一座臨溪建起的一處小院,茅草屋檐下,一雙靈巧卻又帶著幾分白皙的手正熟練地把手邊的最后一根柳枝條編進籃子。
看著完工的作品,賈先生已經很滿意了,雖然不大美觀,但想來美觀也絕不是村莊農人的第一需求。
他把籃子放在地上,手腳齊上陣,向著籃框邊踩壓一通,試圖讓那寬松的柳條間縫變得更緊密,一番折騰下來,最終使得這個唯一的成品在實用性和藝術性上有了各自提升,當然,這里指的是:變得有點實用和更加的丑。
這邊,賈先生剛直了直趴俯半天的老腰,還沒放下手里的活計,就聽見外面一聲比一聲急的呼喊:“賈先生,賈先生……”好似一陣風,片刻就要排院前的門上,還真怕一下就要震碎了那小門扇。
賈先生將手邊的雜物往角落一丟,抬起手想先去洗個手,聽著門上的聲聲急,不情愿地抓起褪色的衣袍下擺擦擦手,這就應聲去開門。
門剛開了一條縫,一個曬得黝黑,健壯的后生腦袋就擠了進來,和主人撞了個滿懷,正是老趙家的大小子趙懷義。
想來還真是慶幸,要是真讓懷義這大嗓門再叫嚷會,他這小院門怕就真該倒了,畢竟是有前科的,他媽追著他從莊前跑到西邊地頭的事是兩年前莊里少有的新聞。
“俺就曉得先生在家呢,先生最近肯定還在屋里學編筐子呢……”懷義一邊傻笑一邊喘著氣不著邊地沖后面兩個后生咧嘴扯著話。
賈先生是真想捂住他的大嘴巴,咋這娃話就那么多呢。
視線越過趙懷義,賈先生這才注意到后面還有倆人,正抬著個陌生的姑娘。
一問才知道,是他們幾個午后上田時,路過河畔碰上的。當時這姑娘就栽在岸邊,還以為是上游漂下來的,壯著膽子湊近一看,還活著,就是昏迷不醒,還發著燒,幾人看見了也不能放任不管,就挑近,送到這來了。
賈先生,也就是賈憫,急忙招呼著三人進院將那姑娘抬到小房里躺下。簡單看了看情況。
姑娘穿著件不算太合體的衣服,臉色在白皙的皮膚映襯下也顯出一份煞白。
賈先生當即招呼兩人去莊里找個婦人過來照應,再讓懷義這小伙子到去隔壁莊去請郎中大夫來,自己先燒壺熱水備用。
剛一會,郎中便來了,簡單看過后,才知道也沒什么大礙,這姑娘只是餓的昏過去了,進食休養幾天就好了,至于高燒,則又開兩副藥來。
劉嬸過來幫忙照應了半晌,那姑娘慶幸是退了燒,但還沒徹底醒過來。眾人尋思著也再也沒地方安置,就請暫時安置在賈先生家里的偏屋,一切等醒了再做打算,為此村里人又送來套被褥和些許吃食。
直到傍晚時分,一抹夕陽在林梢散去,劉嬸也回去了,該去給家里的一群小子做飯了。
直到人群散盡,賈先生這才記起肚子空空,那忘卻的餓意一股腦涌上心頭,才想起還要燒晚飯的。
村里人倒是送了一些土薯,還有屋里剩的些冷食,自己吃來是沒問題的,但郎中說了,那姑娘最多今晚就能醒來,醒來最好先喝點溫和的熱粥墊補一二。
因此賈先生也就沒顧上熱飯,刷鍋開始熬粥了。
說回來,熬粥對他來說委實算是個高級手藝活了,其他活計多少有些個樣,多來幾回也能熟絡,但每次熬出一鍋焦糊味的粥,卻著實有些讓他不富裕的腰包有些心疼了。
他熬粥倒也說不上不用心,可是耐不住幾番徒生波折,特別是懷義這小子就攪和了他好幾次,還就是在熬粥的當,不是有事找他,就是搞事找他。這么想來,他也有幾個月沒下廚熬點粥了。
賈先生看著鍋里的水由清轉濁,拿筷子攪了攪,還差點火候,再熬一會應該差不多了吧。
他抬起胳膊舒展一下,又扭扭疲憊的脖子,剛想放松一下。
“哐當”一聲響動從屋里傳來,驚得賈先生一個扭頭,難道醒了?
進屋里一看,就看見那個俊俏可愛的的姑娘正尷尬的捂著額頭,咧嘴吸氣,擺在床頭的小桌也歪到了一邊。
賈先生半步上前,剛要問詢問一番,那妮子跟受驚的兔子似的,直往床角縮,賈搖頭一笑,盡可能人畜無害地道:
“姑娘別害怕,之前你昏迷在岸邊,是這的村里人把你送到這來的”
望著姑娘瞪大著眼睛,也不說話,眼神中似有一番疑惑和探詢,賈先生微微點頭,心頭不免嘀咕,難道是個小啞巴?正當四目對視,有些不知所錯之時。
粥,一股味道悠悠飄進鼻子,又如一道閃電劃過賈先生腦海,他急忙奔了出去,也顧不上被嚇得又往床頭縮了兩分的那姑娘。
只見鍋里已經在冒著泡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米糊味滿院飄香。
想也來不及不想,賈先生抄起只碗救回最上面的一點清粥,濺出的幾點流到手上,燙得他端起鍋撂離了火灶
賈先生看著粘到手上的米粥,也不嫌棄,皺皺眉,又試毒似的舔了一下,砸吧砸吧嘴,得益于他搶救及時,似乎還算沒糊透,能喝,這真能算得上高標準了。
等賈先生端著粥再到屋里,那姑娘已經撐著坐了起來,正四下打量著,看他進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就沒離不開過他的手了,準確地說是他端的粥,眼巴巴地樣子楚楚可憐,不安分的手扒拉著床鋪卻又透露著幾分大膽。
賈先生把粥端到床桌上:
“你剛醒來,先喝點粥吧,能端住吧?”
那姑娘顯然早餓得安耐不住了,就要湊過來端起大吃一通,剛在床上挪兩下身子,但到底虛弱,差點給賈先生行一副大禮來,半爬起來,作出一副綿軟無力的樣子,偷偷抬眼,巴巴地看著他。
賈先生有些招架不住那無辜的大眼睛,壓下獨自去干飯的沖動,想著助人為樂,人之美德之類的話,嘆嘆氣:“要不我來喂你吧!”
拿起勺子,舀起邊沿不燙的部分,一勺一勺地喂,一邊又沖她講著這是哪以及村民們發現她時的經歷,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只知道她干飯的樣子真的很認真。
半碗粥下腹,賈先生突然開口問道:“你是怎么一個人出了門?你家里人呢?”
那姑娘剛要張口喝下到嘴的一口,聽到這話,突然止住,向后縮了縮脖子,一個勁地搖起頭,偶爾才抬眼偷偷地瞟賈先生一眼,似乎觀察他的反應。
“好吧,好吧,我不問了行吧,來,先把粥喝了吧”,其實賈先生是真沒興趣探究啥富家小姐逃出家門的故事,至于怎么看出來的?
有時候,男人的直覺是和女人的第六感一樣靠譜的存在——再說了這不是劇情常規套路么——其實哪怕是懷義那種傻小子都能看出來的好吧。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至少莊里人看來,賈先生似乎和這姑娘才是一類人,要不也不會送來這邊暫住了
似乎剛才的對話一下暴露了他老好人的屬性,所謂飯飽罵廚子,這小丫頭大概墊補了些肚子,也開始挑食了,眉頭挑得一會比一會高,好像是投喂給她的是什么黑暗料理似的,要她用十二分的意志去抗拒那百分百的生理反應。
“別皺著眉頭了好吧,又不是啥毒物,這粥可精貴呢,以后你能在這莊里吃到的都不一定比這好吃”
一番威逼利誘顯然效果斐然,一碗粥安然下肚,甚至還想再來一碗,不過想著不能一次吃太多,再者真的怕他做的這糊粥吃多了中毒,賈先生拒絕了,在承諾明早不會餓著她的前提下。
明天就送走,看著舔地干凈的碗,看著一院的狼藉,賈先生心累地想著。
拿去洗碗的當已是天黑,夜色撒下,萬物仿佛都沉浸在曠野的無邊寂靜里里,月色散下一地,在屋外,窗前。
賈先生借著微弱的夜光,吃了兩口干飯,在回屋里,見姑娘已經躺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他索性也沒打擾,徑直出屋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他洗把臉,回復了許久的平淡,這個姑娘帶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他妹妹一樣,從久遠的記憶里消溶出一個影子,卻是不適合這長夜去想念的人。
提起案頭的筆,汲墨,賈先生仿佛還是那個十里八村親和溫善的教書先生,微黃的宣紙上在提筆間留下道道清晰的墨跡,正是明日早課要用的一篇長賦。
夜色里,窗外有忽遠忽近的幾聲犬吠,屋內只有那盞螢豆前的西索,如春蟬嚼葉,細雨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