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酒瓶里太多苦惱愁情，扔出窗外，收納了整個長夜的聲音，他的劍鞘里太多的功名恩怨，幾分冰冷，帶走了愛中藏恨的白雪。

　　與慕凌瀟對坐在屋脊的龔千寒望著遠處：“洛陽下了雪，看上去小了許多，也熱鬧了許多。”

　　這樓宇上的瓦片，幾載雨雪風塵，幾載人事春秋，今天頭一回有人上來：“江南沒有雪，我第一次見到雪就是在洛陽，美妙神奇，紛紛揚揚的來，那種氣勢鋪天蓋地雄壯至極，可雪花惹人憐愛，一入手心，便化作水珠不見。”

　　“你是借雪抒情，把一場雪擬作一個人。”屋檐上的風從龔千寒的身底掠過，城里的吵鬧聲在洛陽上空結成烏云，揮之不散。

　　“對，一個人，一個英雄。”慕凌瀟眼睛里對這白雪世界，對眼前的男人希冀太多。

　　“人世苦短，這句是我老師說的，所以他叫我及時行樂。”他拔出了劍，“我老師是個聰明人，他說的話我只字不疑，可那時的我不懂如何及時行樂。”他又說。

　　“所以你練劍習武縱馬南北，懲惡揚善盡興天地間，以這種活法來行樂？”慕凌瀟從龔千寒拔劍的姿勢想到了人的生死。

　　“三年前我是這么想，也這么活，人殺多了心就會麻木，仁慈會漸漸從心底消亡，我已苦惱年長。”

　　“殺惡人我不快樂？”慕凌瀟問，她不明白。

　　“不快樂，只會麻木，日子長了很痛苦，總有那么幾個晝夜是要擔驚受怕的。”他接著說：“三年來，我只廢人武功，沒武功的惡人就讓他嘗點苦頭，十惡不赦的我就綁了送官，殺人是萬不得已的時候干的事。”

　　“這樣做你快樂了？”慕凌瀟問。

　　“算不上快樂，也不至于痛苦。”

　　沉默，慕凌瀟豁然開朗，龔千寒也無需多說，沉默，也就像一顆種子萌芽，深厚的土地里，寂靜得讓人焦心，但種子遲早會破土生莖開花結果。

　　“藍夢蝶是誰？”種子破土了，這句簡單的話在他心里醞釀了半天。

　　“這名字你聽誰講的？”龔千寒問得平和，不失笑容。

　　“我昨天問王前輩二少爺有沒有在意的人，他說有，我就又問她叫什么，他便告訴我這個名字，他還告訴我藍姑娘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神秘美人。”慕凌瀟不免笑出牙齒。

　　“她只是個平凡的女人，不絕世，也不神秘。”龔千寒的臉色凝重起來，藍夢蝶是一把刀，插在他心頭的一把刀，讓他痛苦。

　　“怎么會？二少爺在意的人怎么會不是絕世美人？”這句話在龔千寒聽來很刺耳。

　　龔千寒站起了身：“慕姑娘今后什么打算？是要留在洛陽？”

　　慕凌瀟被突如其來的問候驚住，她愣坐好些時候才說：“我要下江南了。”

　　“何時動身？”龔千寒問得很快。

　　“今日。”她只輕輕的答復，肩膀蜷縮著。

　　“那我送姑娘一程。”

　　“不必了，我午后就動身，車馬都備好了，不勞煩二少爺了。”

　　“還是送一程，姑娘救了我的命。”龔千寒恢復笑容。

　　“怎敢當，全是二少爺布的局，和我慕凌瀟有什么關系。”她起身握住龔千寒的劍柄。

　　龔千寒也握住了她的手腕，出于本能也意在防范。

　　“二少爺?shù)木郑嫉煤谩！蹦搅铻t什么也沒做，只是撂下這么一句話。

　　龔千寒搖搖頭：“我還是送你一程。”

　　“也好。”慕凌瀟從龔千寒的劍柄撒手眼角紅潤。

　　龔千寒另給慕凌瀟找了輛馬車，說是比上慕凌瀟租的馬車要能跑。

　　慕凌瀟婉拒說馬車只能走大道，她要回家山路居多，旅途顛簸，不用在馬車上做文章。

　　龔千寒叮囑走到哪算到哪，腳力能省則省，江湖不太平，行路只可在白天，天黑就尋個客棧住下。

　　馬車碾在雪上吱吱的響，車前趕馬的是慕凌瀟找的人，瘦小的個子平常的容貌，只穿著一件汗衫，不懼天寒地凍走起路來步履輕盈，他沒帶武器，也就不會有人懷疑他的城府。

　　慕凌瀟坐在車里，龔千寒隨在車旁，出城的路上誰也不說話，就像陌生人，直到出了城門樓子，慕凌瀟下車同龔千寒道謝。

　　“本打算多留姑娘在府上幾日，好好走一遭這人間第一城，盡地主之誼，但大漠的事實屬不能再耽擱了，越快動身越好，所以只能遺憾的和慕姑娘就此別過了。”到了不得不說話的時候，他只能說些客套話。

　　“本打算殺了龔老爺，功成身退，可叫他人捷足先登，只能無顏面的回去了，可與二少爺結識，不枉我奔走千里來到洛陽，小女臨別祝二少爺日后報了殺父仇，早日名滿天下，流芳千古，成就佳話。”慕凌瀟的話也不是迫不得已才說出口的，其實她有許多話不便說，只是礙于一顆女人的心，一顆聰明女人的心。

　　“慕姑娘既聰明又會說道，我佩服。”龔千寒對慕凌瀟的話陪笑。

　　“你到了還不問我為什么來殺你父親？”慕凌瀟說：“你都想到了我是來報仇的，怎么不把話說明？”

　　龔千寒說：“慕姑娘要是想說，我洗耳恭聽，可慕姑娘不想說，那我也就不再問。”

　　“二少爺為何這么說？”

　　“你要講，早在那天彈琴的時候講出來了，可要是說你的琴聲，你早就把事情講清楚了。”龔千寒哈哈大笑，說出的話才沒那么突兀。

　　“僅憑琴聲就能聽出？”

　　“不然呢？”慕凌瀟手指遠方，示意慕凌瀟該動身了。

　　“我是清風浦上慕家女，日后有緣江湖再見。”慕凌瀟一笑轉身，揚手示意趕馬的人啟程。

　　“我沒問姑娘身份。”龔千寒笑著回身進城。

　　兩人誰也沒有回頭，誰也沒有停下腳。

　　龔千寒回到府中，坐在屋內心底回味著慕凌瀟的一切——她的身份，她的為人。

　　他面朝南方，被白墻青瓦擋住的南方。

　　慕凌瀟路途中坐在車內，想著日后的打算，哪管寒冷，她撩起車的后簾，一路上望著北方，白茫茫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