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王者大陸中部最大的那片鳥不拉屎的沙漠,將目光自東向西掃上一掃,會發現在那片雷打不動的黃土色之中分明有幾條黑色在那來回扭動得正得勁,風一吹,如同那老皮里與歲月同行的黑褶,忘了年紀,又快樂得像個沒了比數的孩子。
每一條黑線,即是一座失守的城市。
第六大區共計三十六城——盡管這些城市在浩瀚中沙漠中都相隔甚遠,但是它們仍是被不知疲倦的魔種起義軍一一攻破。
為了拯救水深火熱的魔種同胞們,不過是輾轉來去,這點小辛苦又算什么?不就是多吃幾口沙子的事兒。
他們的目的似乎是要將整個第六大區左右上下地統統橫掃一遍,如同胃不見底的鐵嘴蝗蟲,將那些的石頭壘就的城池們盡數啃倒。
雖然一開始那些躲在墻后的玩意兒們對他們不以為然,但是眼看那些看起來固若金湯的城墻,在一只猴子的棒下是那么得不堪一擊——那每一次揮棒所帶來的暴力美學式沖擊讓他們深深懷疑自己城市是面粉捏的。
但是震撼之余,他們沒來得及更深地去體會。
就——讓我們緬懷這些悍不畏死的守衛們。
無比體諒自家首領辛苦的魔種們化身為一把密不透風的刷子,所到之處,只要是和神族沾邊的生靈直接被卷了進來,管你是什么族,統統倒掛在太陽底下,不過快秋天了,干倒是干的會快一些,沒什么臭味,還挺環?!?p> 雖然夏天會更快,雖然沙漠中夏天和秋天應該沒什么兩樣(吧),總之凡是被釘在木樁上,不用多少時間就可以撒上鹽巴喂給路過的南去鳥了。
“你們神族不是釘上木樁就會復活嗎?!不是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
“都說了我們不是神族??!”
慌亂。
“過去你們奪走的東西,現在我們來要賬了,而且,而且還要加利息!”
“我們也是魔種?。 ?p> 哪有誰肯聽他們的話,大勢之下,人人皆危如累卵,一個不小心就成了旗幟上那坨扎眼的液體。
他們如此地叫喊著,匯成這恢弘而偉大的——要債戰歌,帶著它一路前行,解放了一批又一批魔種,向天討債,想想都刺激,這等過去夢中大逆不道的事,如今來了,豈不美哉——
等會等會,讓我們等一下,所以,這真的是……正義的嗎?和我們最初的追求道路,一致嗎?
孫悟空,如此想著,拄著金箍棒的他陷入了沉思:
眼前哀嚎的那些人啊什么的一又一群來回奔跑著,燒的發黑的石頭旁邊,懷抱半個兒女或者半個父母——的父母或兒女,啊,他微微張開了嘴,好像,好像在哪里見過,于是記憶“滴”得一聲突然就蔓延開了,從他的腦子里,嘴里爬了出來,成為一種行走的瘟疫——將那些城市啃得半點不剩。
有一天別的大區的首領說向哪里討債都不好聽,于魔種們開了個會:咱們是魔道來的(他個大西瓜的,魔道是什么俺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神族什么族的一律都是竊賊罷了,嗯……(嚴肅)順便美化一下自家先祖的光輝形象。
一邊吃一邊吵了半宿,最終那位喝多了首領,脫了衣服一甩,先罵了一句娘,緊接著拍桌子決定道:凈化!
不愧是西邊來的,一氣呵成,整得還挺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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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吃飽了就愛闖蕩自由,吃不飽了也愛闖蕩自由,于是詩人盛贊它們是自由的子嗣,然而當刀斧飛來的那一刻,尿著褲子的他們顫聲道——別找我。
真是復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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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是第三十六座城池淪喪的日子,火光按照慣例和星空抱在一起,上天入地,滾來滾去了一個晚上,散發著難以捉摸的熱烈氣息,吹拂著魔種們發燙的臉,以及憧憬的小眼神。
即使在這等歡宴上,他們的首領仍在思考,自從這位實力強悍的首領來了之后,就愛上了思考,魔種們私下偷偷地說,這就是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看著一顆面容慈祥的老爺爺,雖然身首異處,但是老爺爺仍是慈祥的看著眼前這只猴子,盡管老爺爺再也沒辦法保護附近那些倒立在木架上的居民們了。
牛頭族長擠了過來,手里拎著兩壇酒,揚起鼻孔噴了兩股白氣,一屁股坐在孫悟空身邊,順便一腳請了老爺子一邊呆著去,一只大手重重往孫悟空背后一拍,然后將另一壇酒塞進孫悟空的懷里。
四周嘈雜得盡是聲音,他揮了揮手,大吼道:
“喝!喝他丫的,喝!愣什么啊,今兒多高興的事,你看個頭呢?”
“可不就是看個頭?!睂O悟空將酒壇放到一邊。
“嘶,咋得,想你家小桃妹兒了?沒事,哥跟你講,都在心里緊跟著咱支持著呢,咱們這可是出來闖蕩大事業的,不對!應該那個叫什么,偉業!對,偉業你懂不懂?”
“懂。”
“你懂個屁!”牛頭族長打了個嗝。
“我可不懂屁?!?p> 牛頭族長咧了一下嘴,指著遠處歡騰的如高山一般的火堆說道:“當初你說的那些,咱這不都在實現嗎?你以前那么愛啰啰那些大道理現在都在這實現了你在這什么……思考呢?老弟你說說嘛,你牛大哥我給你掰扯掰扯。”
孫悟空只是緩緩地說道:“我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p> “哪不對了?”
盯著孫悟空看了一會,牛頭族長攥了攥拳頭,低聲說道:“要不老哥我……找人給你捏捏肩?”
“我是覺得你們不對。”
牛頭族長一愣,心里騰地一下,砸吧砸吧嘴,打了個酒嗝,瞬間酒醒了大半,摸了一下自己頭上的犄角,小心翼翼地問道:“咋?”
“你看不見嗎,我們這完全就是,完全就是……野蠻?!?p> 憋了半天,孫悟空說出這么個詞。
牛頭族長長舒一口氣,轉而一笑,說道:“哎,野蠻?我說,他們不是正叫我們魔種?你以為他們把咱們看得能有多好?”
“那也不應該說是殺人全家吧?至少那些尚未懂事孩子……”
“嗯……你說的對?!迸n^族長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地說道:“應該滅全族!”
孫悟空站起身,將那顆被踢得老遠的頭顱撿了回來,徒手挖了個坑,埋了,長嘆一聲——這位老爺子是今天這第三六座城池的城主,臨到死前依舊是叫罵不絕,直到見到自家小孫女也被抓了過來,這才失了方寸,抱著小孫女痛哭起來,然后求爺爺告奶奶磕頭求他們至少饒了這孩子。
正在興頭上的魔種們自然是不會答應的,最后是孫悟空上前捂住了小孩的眼睛,另一只一手摘了老爺子的頭。
“咋了咋了,你嘆啥子氣嘛?!?p> “我們的自由和平等,一定要建立在別人痛苦上嗎?”
動手之前,那個老城主看了一眼孫悟空,低頭捧了捧小孫女的臉蛋,低聲說道:謝謝了。那時候孫悟空破天荒有一些顫抖,竟是想直接跑掉算了。
就是想逃,逃到哪里都好,他有點干不動了,這種事,在心里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牛頭族長舉起酒壇子灌了一口酒,哎呦了一聲,沒說話。
各自沉默了會,孫悟空說道:“這不是我想要的?!?p> 牛頭族長哈哈一笑,也站了起來,摟著孫悟空的肩膀,說道:“如今到現在,流血到現在,現在已經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了?!?p> 孫悟空剛想說些什么,卻被牛頭族長打斷道:“當初你在海邊揮出那一棒的時候,就該想到現在會是這樣,你解放的不是無辜的少女,而是被壓抑了無數個歲月烈恨和怒,我們能做的,只能是盡量引導它不要出大錯,當然,無敵的你從來都用顧慮什么,有什么問題不過一棒的事,可是別的魔種不一樣啊,雖然你和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會不會長生不老咱現在不知道,但是他們,總歸是會死的?!?p> 他頓了下,輕聲道:“憋屈了一輩子,沒一口心氣兒那還能是魔種嗎?”
“那也不應該這樣,殺那些可惡的神族也就算了,怎么還要牽扯那多無辜?”
牛頭族長沉默了一會,暗暗咬了一下牙,正色說道:“魔種受難的時候,也沒見誰為了咱被牽扯過,除了已故姜老城主,你說說,還有誰?現在吹涼風了塞牙,就怨咱心狠手辣?呵,要是沒有你領著起義,咱去哪說去?”
這時,宴會進行到高潮,各個有頭面的魔種們紛紛過來敬酒,孫悟空只得帶笑不笑地一一應對,好在他平時就在這樣,倒也沒有魔種在意,咱家首領嘛,酷炫。
末了散場,牛頭族長吆喝了一圈,讓各區族長把自家醉了魔種拎回去耍潑去,剩下沒管的被他一手一個扔到遠地鬧去了,完事后轉頭就看見了自個蹲在火堆旁的孫悟空坐在小山似的酒壇子上發呆。
說不心疼是假的。
牛頭族長來到跟前,揉了揉孫悟空的茸茸頭,說道:“我們的自由和平等,的確不一定要建立在別人痛苦上?!彼噶酥缸約海種噶酥笇O悟空說道:“但是有些人的自由和平等,一定是建立在你我的痛苦上的。”
說罷了,牛頭族長轉身便走了,這都是那位教的,叫釀著,釀酒的釀,說完了話,聽不聽的,只要不聾都是聽見了,之后如何,慢慢看。
牛頭族長邊走邊看,邊走邊想——
希望孫悟空突然發現什么也好,醉了也好,傻了也好,瘋了也好,總之趕緊一棒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