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在望天。
猴子,讓我們還是叫他猴子吧,孫什么空什么圣之類的東西,暫且不提,因為……他最近有點累,倒不是因為連續長途跋涉什么的,至于其他的生活問題……水源很充足,食物也很充足,睡眠也很充足,目前的生活是平靜而又富足的,而且一般情況也不用他來出手,他只需找個地兒高點的地方,看著魔種洪流滾滾向前就好了。
這是牛頭族長告訴他的,他現在是魔種們的共同首領,自己再那么隨隨便便地出手豈不是掉架么。
所以你看,他那略有一絲帥氣的尖嘴猴腮之間總是有幾分愁緒,什么心情,不該高興嗎?不不不,這不在于他是否是心情不好什么的,或者還是在思慮著什么大兒事,大概吧,就像每個人心里都裝著一籮筐的事事情情,每一只猴子心里也難免有些什么。
更何況,他是孫悟空,齊天大圣呢。
其實他呢,他不過是在思考,人人都會思考,猴子也不例外。他想問個為什么,比如此番他身上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偉力是存在他人身上的,是不是如今這份責任和角色就不是他了呢?是不是過去遭遇那些痛苦的事情就會繞個彎,或者稍稍微微地少那么個一兩件呢。
這,這可不好說的。
畢竟,他繼承了孫悟空這個名字,從不知何處而來的,遙遠的,宿命般的夢境中成為了——齊天大圣呢。
沙漠似乎是無邊無盡的,看著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蕪景色,走起路來就像是移動的塵土散播機器,毛發里也總會有瘙癢的感覺,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剝弄出幾粒相貌誘人的石頭子兒,只需輕輕一彈,它便歡快地回家去了。
猴子也想回家。
所以啊,對于有些東西,尤其是環境和現狀,一旦習慣,總會覺得還挺好的,甚至,你還會去試圖發現的它的美。
仰頭看天,此時大日西墜但不圓,也并沒有長河相配——猴子,他最近總會想起來那堆亂七八糟的夢,可夢里的事,怎么能和現實作比較呢?但是那些夢,卻在那個山洞中,實實在在地改變了他的一切。
老頭子你對我做了啥?
就是拆拆骨頭檢查下內臟什么,嗯……主要檢查一下有沒有人給你,嗯,有沒有什么問題,對了對了,你倒是提醒我了,還要魂啊什么的。
那個爐子干啥用的,沒事,你不每次都說腰疼么,這爐子泡澡用的。
泡澡,還帶蓋的?我看看。
不行不行,看了就不靈了。
你這黏糊糊一團喂我的是什么,羊……不,是藥,是藥呢。
這傷好得還真挺快的……
可不,咱哪會騙你呢。
此后的事,就好像夢幻一般,直到今日,目睹著魔種們踏平一座又一座城市的猴子,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虛偽,但這樣又怪矯情的,他們可不就是要摧毀神族建立的一切嗎?
只是他一路走來的意義似乎變得越來越單薄,況且,他的手不可避免地沾滿了無辜生靈的血,也失去好幾個重要的朋友,所以,這就是代價?這的確是不可避免的代價,而且稍有不慎,路就走錯了。
“這世界大的恐怖,我們就像無時不刻地在海浪中掙扎,所以想要不被淹死,就一定要自己的信念?!?p> 姜烈山有意無意地在告訴他魔種歷史同時又講述了許多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什么哲學思考,人生感悟,甚至還按著他的頭給他講了不少社會結構的支撐和如何流轉這些虛無縹緲的問題,可能是早就預料到猴子心境變化,姜烈山才這么做。
神族是他一定要推翻的,這是他賭上一切的復仇。
“你不覺得這樣就像個沒長大的撒嬌孩子,想用叛逆的向自己的父母證明自己多強壯了嗎?”
那個老頭子不說肯定也不說否定,他只是點一支煙,看著腳下的星圖,瞇著眼說到:毀滅容易,再建何其難,如果功成,如何建立一個真正穩定的魔種世界,遠比眼前的事要更復雜。
畢竟就算是他自己,用了上萬年的時間,也不過是建立了一座幽都城。
猴子有點想阿桃了,以往平靜的時光讓人覺得漫長就像是終年不動的湖水,但是一晃眼過去,那湖水便蒸騰殆盡了,所以之后,才會開始回憶吧?想她蹦蹦跳跳的樣子,想她和那些商人討價還價的樣子,想她拿著匕首冷酷的樣子,想到這里,猴子才會真正地有一些干勁,自己至少還能開點兒心?
想一想,想一想,思緒這種事,有時候真是一種折磨啊……
“找你可久,猴子你在這兒看什么呢?”
牛頭族長邁著大步子過來,扛著一柄不久前繳獲來的巨斧,微微皺著眉。
“噢,牛大哥,沒看什么?!?p> “這幾天不少族長跑過來說叨,問眼前這樓蘭城咋整,我說,你當真不出手?”
樓蘭城是第六大區最后一座未被魔種攻占的城市,過了這座城,就出了第六大區的地界了,所以這里相當于是扼守東西方路上交通的要塞,想要繼續前進,要么打掉這里再繼續向東,要么繞路走海,但是在沙漠中繞路耗時太久,食物和水帶的再多也不夠揮霍的,就算等補給也需要時間,所以綜合考慮,魔種們必須攻下這座城市。
根據探聽來的消息,大陸上各地的魔種在聽說他們的事跡后也紛紛開始起義了,猴子作為首領,很快就成了嘴里和紙上的傳奇,所以他們可是要做出榜樣的,必須一鼓作氣下去。
按照過去的方法,即使猴子不出手,魔種們也能憑借數量和蠻力強推過去,但是這里不太一樣,樓蘭城是一座建在“對面”的城市,在它之前還有一條幾乎是橫亙整個第六大區的峽谷。通常,這里是一座橋的,只不過如今被樓蘭城早早地收了回去,打算就這么據險而守。
猴子從地上站起來,打了個哈氣,說道:“出啊,當然出手?!?p> “那你倒是動起來啊,大家伙可都看著你呢,你要知道不僅是咱們這,東邊可還有一隊魔種等著接應咱呢,可不能慢了,哎,你咋又躺下來了,這幾天你咋回事,瞧你這悶悶不樂的樣兒,有啥事你就說唄!”
牛頭族長將斧頭杵在地上,重重一嘆氣,說道:“嗐,你是不是又心軟了?我知道你善良,但是咱這現在在打仗,都這個地步了,咱和那些神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要是猶豫了,咱自家人先不說,那些千里迢迢冒著生命危險來的魔種們,那些大陸各地奮起反抗的魔種們,豈不會寒心?”
“沒啥沒啥,我這不得熱個身嘛?!焙鎰誘酒鶘?,一邊活動身體,一邊瞇眼開始打量那座樓蘭城,從外表看上去是并沒什么太稀奇的地方,黃不拉幾的土城墻豎著一桿繡有“樓蘭”二字的大旗,上面站滿了甲胄整齊的人族士兵,一個個神情緊張地盯著他們這邊,欸,還有幾個只不過穿了件袍子就到處亂晃當的人,年齡大小不一,只不過腰上個個都佩劍,最小的竟然是個娃娃模樣的,大概是身材太小了就把劍抱依在肩上,正在那墻頭上打哈氣。
有趣。
為首是個并無佩劍的女子,正低頭跟身旁紅袍將軍說著什么,這時,那個一直打哈氣差點睡過小娃娃突然朝著猴子這望了一眼,眼睛忽然一亮,一邊喊著什么一邊向猴子招手,旁邊正在談論女子頓時一把將那娃娃從墻上扯了下來,回頭向猴子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如劍。
嚯,還挺兇的。
猴子想起來前段時間牛頭族長一直跟他念叨每次攻城后,都會有一兩個持劍的人族阻止他們繼續追那些逃跑的人,也不跟他們打,但是只要他們追上去,那些人族手里的劍可是真兇,愣是讓他們拖到所有人都跑了。
大概就是他們吧?
那個女子仍然與那位將軍說話,看表情好像還挺激烈的,后面又晃蕩出來個官服穿著男子,滿臉不屑地到處瞅了瞅,來到那女子身前,抬了抬手,滿臉笑容地說了幾句什么,惹得那女子表情一冷,甩袖便走了。
“小猴子,看到什么了?“一旁牛頭族長使勁瞅也瞅不到啥,“我這老眼昏花的看不清?!?p> “一二三四,沒什么,五六七八,嗯?好像是內訌了?”
“內訌?”牛頭族長一樂,說道:“內訌好啊,你這套熱身管用嗎,怎么一會蹦一會跳的。”
“你懂啥,這可是不傳……”
嗖!
猴子側步一躍,伸手將一支鐵箭攬抓在手里——差點就要將牛頭族長額頭射穿。呵,玩擒賊先擒王?折斷了箭矢,猴子回頭正好看見那個官服男子放下了手里長弓,噢呀?不可貌相呢,瞧他這一臉嬉笑的開心樣,有點東西,這幫人族就是喜歡耍點小聰明的,不過,就算有點自以為是了,自以為是,那可就是蠢了。
“嚇死老子了?!?p> 牛頭族長擦了擦汗,瞄了一眼身旁的猴子,說道:“可真險,算上海邊那次,你這是救我第二次了。”
“我怎么可能讓我的兄弟死在我的眼前?對不對?牛大哥?!?p> “那是,我肯定,我肯定也是,嗐,就是白長了一身肉,不如你的本事大?!?p> 猴子拍了拍手,說道:“得,開個會討論怎么‘還禮’吧,正好那幫族長不就是喜歡開會么。”
牛頭族長連忙說道:“好好好,開會好,正好讓那些說你天天就知道睡覺不干活的嘴碎雜種們都閉嘴?!?p> “走著?”
“得叻?!?p> ——
城頭上。
那官服男子射了一箭,收了弓扔給后頭的將軍,交代了幾句話,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那男子走后,那些個白袍劍衛跟著那位女子再次來到這位又氣又惱的將軍身前。
“范將軍,既然城主和您連兵部的命令都不肯聽從,那接下來,我們劍衛三只管做好自己份內事,樓蘭城既然是你們堅持要守,一旦城破,楊總持長的規矩,大家都懂。”
這位將軍便是樓蘭城的守將,現在好了,他范南覺得自己現在自己里面都不是人,跟他這名字一個樣,是真范難。
眼前的這幾位,是前幾天護著難民過來的,自稱是來自兵部的劍衛三,聽說是屬于兵部“暗劍”中的一把,具體是干什么,他也不曉得,畢竟像他們這些偏遠地區的守將,即使每年一次去降臨島上那座仰神城述職,也接觸不到什么大人物,不過是和同區的幾個相識守將結伴前去,按照慣例上交述職文書后,找個館子喝過酒吃過飯,城中玩幾天,等文書審批過了,就要立馬趕回來,所以對上層的事,更多是道聽途說。
他看過這些人練劍,干凈利索,不像是花架子,那刀劍令牌也做不得假。那領頭的女子說上頭命令他們撤出樓蘭城,到那后方那座新建的長城去,他倒覺得沒什么,聽命令本就是他的天職,為了謹慎,提議說等兵部的正式文書下來,可那女子后來說得也對,文書下來最快也要半個月,到時候萬一魔種打過來,自己守不守得住是一回事,有沒有命活卻是另一回事了。
其實活下來,還不如死了。
聽說那位性情最烈的楊老城主堅持不退,死了,留下來個小孫女至今不知道在哪呢,保不準是讓那些尖牙利嘴的魔種吃了吧,想到這,他娘的他也害怕,可城主不肯退,他自己跑吧,不是那回事,更何況女子說要走必須帶著所有人……這可不得還要城主點頭,要是只讓他撤,還不是您說去哪咱就去哪。
“梨衛長,咱跟您說句掏心窩子話,咱也想撤,但是他城主,他娘的他不肯啊,說什么依仗天險,可安枕無憂,我去他娘的安枕無憂,睡得不好還落枕呢,那老楊那么能打會用兵都死了,我這能不憂嗎?哎呦……”
女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告辭?!?p> “衛長!衛長!各位劍仙!劍圣!要不您們再幫我勸勸城主?”
走了,沒人鳥他。好嘛,范南往城外一看,剛才城主那一箭,引得那些原本安靜觀望的魔種們都氣勢洶洶地壓過來了,在峽谷對面吼著,震天動地的,嚇死個人。
真是嚇死個人啊,嚇得他手抖。
——
“各位城中父老鄉親們!”
樓蘭城中的平時用于宣布詔令的高臺上站著位氣宇軒昂的城主,他換了身白衣,扛著一面白旗,朝著臺下的人們說道:
“我遺憾地告訴你們,魔種們,已經打到這里了?!?p> 那城主向前一指,說道:“不過大家不用擔心,命令來了,要我們撤,再往東,是那新建的長城,所以想走的,現在可以跑了。”
人群開始騷動,只是有個人剛想往后跑,只見城主嚓地抽出腰間的佩劍,就被嚇得不敢挪步子——而這位城主只是將手中劍插在身前,繼續說道:
“可我不愿意退!再退,我們人族的心氣兒,就全退光了,再退能退到哪里?等到無處可退?等到各個大區的魔種都紅了眼,聯合起來將我們下鍋燉了,煮了,吃了?”
城主一揮手,臺下的士兵們撩開事先用布遮住的馬車,呼啦啦一閃——全是各式各樣的兵器,刀槍劍戟弓什么的,還有那各種各樣的鎧甲,嶄新的,噌噌亮得晃眼睛。
“誰愿意與我不退?!”
沒人搭理他,誰敢吶,那魔種是什么,身強力壯,殺人不眨眼,光是張嘴一口咬下去就是三兩個的,拿什么不退,頭鐵?
看到這,城主神色一頹,說道:“我一眾親族三百余口,前幾日跟著楊老將軍駐守的日輪城一起沒了,我就想不通啊,他們怎么不逃到樓蘭呢?好歹這里有天險,是安全的很啊。”
城主顫抖著將那面白布旗子放下,橫劍劃過手掌,頓時血流如注,接著以手做筆,草書了一個“戰”字。
“我!只想讓城外的畜生們幫幫忙!讓我拿他們給慘死的親族們祭個頭七!”
城主已經是淚流滿面了,但他依舊緊咬著牙關,將那面旗子高高舉起,怒吼道:“戰!”
微風撩了一下那面旗,卷起一陣,又徒然落了下去,垂頭喪氣的將那個戰字擠得不成形,所以,還是沒人理他。
誰不想活?
這時,一個孩子從人群站了出來,他滿臉血污,衣服破爛得都快沒了,亂糟糟的頭發下面是一雙近乎無神的眼睛,他腳步不穩地來到馬車前,用力拽出一把長劍,可是劍太重,將他壓在了地上,他又使勁地從劍底下爬了出來,抹了一把鼻涕,想要把劍抬起來。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劍,最終被他扶起來了,他握著劍把,拖拉在地上,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有嘶啞的呀聲音。
“呀……呀……呀,媽媽……爸爸……姐姐……呀……呀”
“仇……”
又有一個有人走出來了,他少了一條胳膊,不過是挑了一把劍別在身上,看一圈眾人,唾了口吐沫就走了,然后一個,兩個,越來越多的走了出來,他們沉默地從馬車上抽出一件件武器和鎧甲披掛在身上,漸漸地,樓蘭城的人們開始都向這里匯聚過來,不約而同的是,在他們拿好武器后,路過那個依舊用自己身體苦苦支持劍身不倒的孩子的時候,停頓一下,接著腳步更堅定的繼續向前。
只有一個梨姓卻無名字的劍衛長,帶著劍衛們在一旁默默地看完一切,她皺著眉,來到那位正在把那面戰旗交給身邊侍從的城主身邊,說道:
“你不怕遭報應嗎?”
城主神色悲痛地說道:“梨衛長,你為何如何絕情?我人族已經退無可退,唯有一戰罷了?!?p> “明明只要去了長城所有人都可以活,你為什么要拖著這些無辜的百姓和你送死?給他們兵器又如何,在那些魔種面前又能如何?”
“能帶走一個,是一個?!?p> “瘋子!”
那城主突然幽幽地說道:“既然衛長喜歡活著,那可要一定一定的活下去,活下去,然后記得給今天的樓蘭上一炷香?!?p> 劍衛們頭也不回地走了。
城主撇了一眼那個孩子,于是轉頭對自己侍從們悲戚戚地說道:
“這孩子,實在可憐的我心都疼起來了。”
然后他也走了。
帶著那個孩子一起。
在馬車上,他還在念叨著那幾個詞,如同機械一般地重復著樣子著實讓人揪心,坐在一旁城主不耐煩地將他衣服里的發條松掉,然后隨手扔到一旁。
一只烏鴉直接穿透進車廂,落在那個孩子的腦袋上,開口說道:
“那群劍衛要不要直接做掉。”
“可別了,惹麻煩上身是一回事,萬一出意外,到了教皇那邊你我誰來背鍋?”
那城主慵懶地靠著車窗旁,一道夕陽的余暉照進來,男子容貌的城主竟然在光照下變成了一位面帶紅紗女子。
那烏鴉撲了一下翅膀將那個本身不過是一具傀儡的“孩子”掃到地上,化為一名黑衣少年坐了下來,雙手拄下巴,笑容燦爛地說道:
“說點別的,你知不知道教皇此次行動參與進來的家族都有哪幾個?”
女子不予理睬,只是閉目養神。
“嘛,成了主教大人就是不一樣,唉,像我這種人微言輕的苦役,不待見咯?!?p> 少年湊了湊身子,又輕聲說道:“聽說教皇這次是抱著必死之志回來的,那,各大家族對于下一任教皇……”
“滾。”
少年還真就在地板上滾了一圈,竟是直接滾出了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