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孤舟，入世漂泊。

　　所有曾經擁有的一切，終于都慢慢逝去了。

　　“可憐的孩子，你選好了嗎？”有人在夢中這樣溫柔憐愛地喚她。

　　陸長歌急切地想抓住那個聲音，是誰呢？這樣溫柔的聲音，像是母親。如果她從小就生長在棋楠村，和自己的父母一起，那么，就不用經歷人世間這種種悲痛了吧。

　　“我不知道。”她輕聲答。

　　“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去做你還未完成的事，或者，永遠地沉睡。”聲音依然溫柔。

　　“我想再見見他，我想陪著他，他只有孤身一人，我想和他在一起。”陸長歌哽咽道。

　　“你聽，好像有人在叫你？”

　　“這塵世生活已然與我無關了，我寧愿長眠不醒。”

　　“可他還有想做的事，你也有，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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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無痕，蘇月，墨風三人沒有回宮去，而是在就近一處近日常居住的院落里，此次出來作戰，大家將重要的東西都帶了出來。陸長歌重傷昏迷不醒，三人也都受了傷，急需在此處療傷。

　　找來的大夫為陸長歌診療把脈許久，萬分為難。介無痕有些著急，“她到底怎么樣？”

　　大夫躊躇道：“公主她本就受了重傷，急火攻心，悲傷過度，五內俱焚，此時更是沒有半分求生的欲望，脈象虛浮，恐怕......”說著連忙擺擺手走了出去。

　　從宮里接連來的幾位御醫幾乎說了同樣的話。

　　介無痕攔住他，“太醫，你再看看，你再好好看看，一定還有辦法的。”

　　“王爺，已回天乏術了，就算華佗在世也難再醫......”

　　蘇月上前抓住他的衣領，“什么叫回天乏術，我告訴你，救不回長歌你們也別想活著！”

　　那御醫不為所動，悲愴道：“慕將軍已死，公主也無力回天，我一介平民，早死晚死，都是一樣的。姑娘要動手也好，也免我將來受辱于大央人。”

　　眾人凄然，介無痕輕喚她一聲，蘇月緩緩松開手。

　　四周一片死寂，寒玉海棠花開得正盛。

　　介無痕，蘇月，墨風三個人呆立著不說話，這不到一年的時間，一切都翻天覆地，王朝覆滅，墨雨白芷慘死，而今慕千城亦死于城門之下，為了保護他們所有人，為了云州。

　　“長歌武功這么好，身體也好，她一定會醒來的。”蘇月先出聲道。

　　“對，我這就去抓藥，她一定沒事。”墨風說完急切地跑出去。

　　蘇月走時，回頭看了一眼放在窗臺上的寒玉海棠，七色的花朵，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美麗。花開了，介無痕的毒也有得解了。

　　只剩下介無痕一個人。他緩緩走上前去坐在陸長歌的旁邊，撫過她蒼白的臉頰，他的心揪在一起。想起陸祁淵在時，那時他進宮總能看見陸長歌，不過當時她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姑娘，總是一個人偷偷坐在長街上哭。后來他游歷江湖，總能聽聞云州傳來的消息說陸長歌又帶兵打了勝仗。一個十幾歲起就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姑娘，受過多少傷流過多少血，在那寂寞孤獨的皇室中從無人關切。那時他總會趁著進宮時給她帶些珍貴的藥物還有新鮮的玩意兒，偶爾看見她嫣然一笑已覺寬慰。他心疼她，想陪在她身邊保護她。可三年后再見，她身邊已有了慕千城。所有的不快樂與孤寂都消散了，他終于能看見她臉上常出現的笑容。只要她能永遠快樂那自己也并無遺憾。

　　只是造化弄人，老天曾給了她快樂，給了他們所有人幸福的生活，如今卻都要一一奪走。

　　他挽起她的手，手心漸漸沒有了溫度。

　　人生再難，也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他們還有許多未了的心愿。

　　“長歌，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他喃喃道。

　　傍晚，蘇月端著煎好的藥走進房間，又習慣性地瞧了一眼窗臺上的寒玉海棠，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竟全部凋謝了，花莖也已枯萎。

　　轉頭一看，介無痕正在喂陸長歌吃藥，而那一碗綠色液體的藥，上面還飄著片片七彩的海棠花瓣。她腦子嗡的一響，不可置信，手中的藥灑在地上。她跑過去一把奪過介無痕手中那碗藥，幾乎是喊道：“介無痕，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這寒玉海棠只能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你的病也越來越嚴重了，你知不知道這寒玉海棠是我拼了命給你找回來的，你知不知道......”她哽咽到說不出話。

　　介無痕抬起頭望著她，看見她的發間一直帶著他選的那條鵝黃色發帶，記得她當時捧著那株寒玉海棠站在他面前，傷痕累累卻滿是欣喜。這一生，他終是要辜負她了。

　　蘇月看著他的眼神，像是無助，像是迷茫，像是歉疚，然而他只是無力道：“對不住。”繼而抬手：“把藥還給我吧。”

　　蘇月心中一窒，此時此刻，她竟是這么無能為力，躺著的是她一生的莫逆之交，而眼前的男人又是她深愛的人，如何兩全呢。她把藥還給介無痕，轉身跑去。

　　介無痕給陸長歌喂完藥后，摸著她的手心漸漸有了溫度，這才放下心。幫她掖好被子，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鏡湖畔的風景甚好，湖面如鏡，不起絲毫波瀾。夕陽溫柔，余暉灑在大地上，太陽西去，翌日東升，晝夜交替，四季更迭。在這永恒變幻的世間，人的生命，不過一瞬罷了。

　　介無痕坐在樹下，身體頓覺寒冷無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令他難受不已，他運氣調息。漸緩后，他無力地躺倒在草地上，只覺得身心疲憊，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墨風。

　　“你用寒玉海棠救了長歌？”他問道。

　　“是。她當時已漸漸沒了溫度，寒玉海棠是唯一能救她的藥。”

　　“那你怎么辦呢？你的寒毒只有寒玉海棠可解。”墨風憂愁道。

　　介無痕閉眼道：“寒玉海棠只要發揮了它的作用就好了，至于我，我不后悔，比起自己，我寧愿長歌好好活著。”

　　墨風沉默片刻，坐在他身邊，“我知道你現在心里比誰都難受，我明白你的苦，無論是墨雨還是白芷，她們走時若我也有辦法救她們，我也會義無反顧......”

　　介無痕轉頭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沉默良久。

　　“那時候我們和千城一起在府中比劍喝茶，何等快活，那時候真好啊。”介無痕說完又接著道：“如今千城不顧性命為我們守住了云州，我們不能辜負他。”

　　墨風道：“眼下大央依舊虎視眈眈，南方有三州已淪陷，錦州和涼州則被涼州皇帝統一，但目前也是民不聊生自顧不暇，而北方...只有云州帝都還未失守。但現在云州無主，如一盤散沙，城門雖牢固，但大央人一旦想到破解之法后果將不堪設想。”

　　“云州現在所有兵力加在一起也不過三萬，對付大央大軍只能智取。所幸城門一戰大央主力受損，給了我們足夠喘息的時間。”介無痕思慮道。

　　墨風站起身來，“去找蘇月一同商議吧，長歌還未醒，只能我們三個決議。”

　　“好。”介無痕點點頭。

　　彎月初上，蘇月房間的燈還亮著，介無痕敲門卻久未有人應聲。擔心她出什么事，推開門一看卻不見人影。

　　二人四處尋找著，終于，介無痕在院子角落里找到了蘇月。她正將那已經枯萎的寒玉海棠的根枝栽在土里，雙手沾滿泥土和血跡。他慢慢走過去，輕輕喚她：“蘇月......”

　　蘇月一頓，繼而又繼續手下的動作。接著用輕快的語氣道：“無痕，你放心吧，當初小離不是說過嘛，寒玉海棠三年開一次花，我把它種下去，三年后開花了，你的病就有得治了。”

　　介無痕鼻尖一酸，良久，輕聲道：“我等不了三年了......”

　　蘇月手中的動作再次停下，這句話如針一樣刺在她心上。抓緊手中的泥土，眼淚一滴滴的掉落在泥土里，卻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哭聲，她想，她哭起來，介無痕會更難受。

　　介無痕伸手抓起她的雙手，繼而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對不起......”介無痕連連道。

　　蘇月終于放聲大哭起來，“無痕，你該怎么辦，怎么做才能救你......”

　　在這樣清涼的夜色下，她唯一一次毫無顧忌地依附在他懷里。如數年前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闖進他懷中一樣，他依然是一襲白衣，寬厚而溫暖的胸膛，夾雜著清雅的氣味。

　　介無痕伸手拭去她的淚水，“不要傷心了，我心中的蘇月，熱情，陽光，堅強，什么都打不倒她。我希望蘇月永遠都是這樣。”

　　“不。”她搖著頭，“唯有對你，我做不到。我不想長歌死，我也不想你死......”

　　“命數如此，你我凡人之軀又能如何改變呢。”介無痕低聲道，“蘇月，我們要振作起來。對付大央才是我們的首要任務，你看，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嘛，我希望在剩下的時日里，看到一個快樂，堅強的蘇月，好嗎？”他語氣溫柔。

　　蘇月含淚點點頭。

　　介無痕送她去休息，幫她掖好被子，熄了燈，這才離開。心中卻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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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陸長歌依然不住的做著那個夢。

　　“你選好了嗎？”這次的聲音少了溫柔，卻多了些催促。

　　“我能見見你嗎？”

　　“你看不見我，等這個夢醒了，你就會忘了我。”

　　“不會的，我不會忘記你，我想你陪在我身邊......”

　　“我不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但是有人會，有的人會永遠陪著你，雖然不在身邊，但永遠住在你心里。”

　　“我還能見到他們嗎？”

　　“你聽，他們在不停的喚你回去。”

　　那聲音離她越來越遠，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話：“你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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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月一早就做好了早飯端過來，朗聲道：“無痕，我做了你喜歡吃的包子，快過來吃！”

　　介無痕欣慰一笑，“好。”

　　“無痕，蘇月！”墨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欣喜。

　　“長歌，她...她醒了！”

　　三人大喜，忙跑過去。介無痕欣喜地奔過去，抓住陸長歌的手，像是最珍貴的東西失而復得，輕輕喚她：“長歌。”

　　陸長歌張開雙眼，只覺口干舌燥，腦子里一團亂，肩上隱隱作痛，那是慕千城用盡力氣推她進城門留下的痕跡。陸長歌沒有眼淚，只弱弱道：“我還活著？”

　　蘇月在一旁不住的啜泣，“長歌，你終于醒了。”

　　墨風喜極而泣，“是的長歌，你還活著，萬幸萬幸，你還活著。”

　　“千城呢？有沒有救他回來？”她脫口而出。

　　三個人悵然相顧，不知該如何回答。

　　陸長歌咽了口唾沫，只覺口中苦澀，眼睛脹痛。那樣慘烈的一幕，她怎么會忘記呢。

　　陸長歌起身，三個人紛紛攔住她，“長歌，你身體還沒好，好好休息才是。”

　　陸長歌懇求道：“讓我去看看他，我想去找找他，好嗎？求你們......”

　　介無痕示意他們松開手，自己則跟在陸長歌身后保護她。

　　陸長歌踉蹌著走出去，露氣凝結，秋意濃濃。這灰暗的時節如她冰涼的心。

　　她一路走著，昔日喧鬧的街市，數度流連的鏡湖，馬蹄踏過的原野，他們曾一生一世相守的諾言......一切都是空空如也，這世上再沒有慕千城的蹤跡。

　　走到城門前，那斷龍石依然隔絕著他們。城外尸首早已被清理，沒有人知道哪一只殘骸是慕千城的，縱然赴死時他是那般從容，但陸長歌也深知他所受的痛苦，她多想能夠陪在他身邊，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了......想到此處，有如萬箭穿心，這一顆心，已隨他而去了。

　　天上電光一閃，一道長長的閃電掠過，轟隆隆雷聲大作，不多時，黃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陸長歌沒有眼淚，任憑這風雨吹打。

　　“千城，千城，千城......”陸長歌喃喃念道。

　　耳邊似忽有他的聲音回響，“長歌，堅強一點，帶著我們的愛，去做我們還沒有完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