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池魚思故淵
納蘭雙應(yīng)聲倒地,絲絲血污染在潔白衣袍上,呼吸微弱。
同樣身負(fù)重傷的女子眼神呆滯,滿臉盡是驚恐與失去依靠的無助,跪伏在地上將納蘭雙抱入懷里,小聲啜泣。
“幫他們一把?”沈凜風(fēng)問向兩人。
李頃義裝作沒有聽見,呂葉根笑而不語,前者在這江湖混跡大半輩子,見多了生離死別,本就沒什么救死扶傷的愛好。
而后者在道盡城以往對這種事情視若罔聞,現(xiàn)在自然沒什么感觸。
先前來到此處幫助救下他們二人,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哪有幫他們端飯又喂飯的道理。
沈凜風(fēng)也好似知道二人心中所想,看了一眼那二人,轉(zhuǎn)身與李頃義二人離去。
納蘭雙身旁的女子顫抖著抬頭看向幾人離開的方向,眼神變換,又很快釋然。
自己在原地吐故納新,約莫半柱香之后,艱難背起昏厥的納蘭雙,朝與道盡城反方向的林間直顫顫巍巍的走去。
少年與兩個早就名震江湖的人并肩前行,想起先前那實(shí)在可憐的姐姐,就有一種轉(zhuǎn)身回去的沖動。
李頃義看了看月亮,知道少年心中想法,笑道,“世上那么多可憐人可憐事,若是每一個都要管一管,豈不是要活活累死?”
已經(jīng)走入沒有宵禁的城中,沈凜風(fēng)砸了咂嘴,撫摸著手中名笛。
“那練武為了什么。”
被這一問給噎住的李頃義摸了摸胡子,看向呂葉根。
后者微微一笑,“當(dāng)年尚未及冠,想著練武就要仗劍走江湖,路見不平怎么都要拔刀相助,可后來真的練出了一些門道,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論是九國逐鹿中原,亦或是赤壁南姓把持正統(tǒng),這個天下,也從未太平過。”
“若是真的想做匡扶危世的大俠,那也只能是去廟堂上施展身手,在黎庶之間,太擠了點(diǎn)。”
沈凜風(fēng)仔細(xì)聽完,眼神怪異的看向身邊老人,像婦道人家似的幽怨,模糊不清的說道,“整天吹噓自己多厲害,不一樣沒能攔著爹娘遠(yuǎn)游。”
聞言,本來心不在焉欣賞月色的李頃義眼神恍惚,意外的沒有反駁,呂葉根也歸于平靜。
只是記得當(dāng)年萬騎圍了洛陽,刀神失了所有。
見兩人都不說話,沈凜風(fēng)誤以為李頃義暗暗自責(zé),趕忙跑到老人身后,伸出雙手在他肩膀上慢慢揉捏,笑著說道,“怎么啦怎么啦,我就是說說,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了還跟孫子慪氣,也不嫌羞的慌啊?”
李頃義被逗的笑了一聲,拍去沈凜風(fēng)故作樣子的雙手,“把你的丹田用武氣填滿了再來,兩個繡花枕頭似的,沒個屁勁。”
沈凜風(fēng)嘿嘿一笑,收回雙手。
“明日整理行囊,去晉州。”
沈凜風(fēng)聞言,苦著臉說道,“這才來了多久啊,好不容易能歇歇了,又要亂跑。”
李頃義出奇的沒有說話,倒是呂葉根笑著拍了拍沈凜風(fēng)的肩膀,邊向前走邊說道,“孤陽外出游歷,想必也要回來了,晉州作為當(dāng)今的劍州,還有他的好友肖井在,他定會先去晉州落腳。”呂葉根看了看后方的沈凜風(fēng),“到時你就能見到他了。”
聽完,沈凜風(fēng)這才笑了出來,不過旋即好似想起了什么,緊緊握緊了手中聞竹。
“到時候你可不能讓他取走我的東西。”
見狀,呂葉根失聲笑了笑,搖了搖頭,向前走去。
當(dāng)年扶蜀劍堂還在,沈凜風(fēng)與呂孤陽早早的就是好友,后者比他大了三歲,兩人常年形影不離,后來呂孤陽去昆侖山跟隨呂葉根學(xué)道,也便與沈凜風(fēng)慢慢減少了交集,只是典封三年的昆侖山不成文的論武,才見了一次。
那時,呂孤陽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后起之秀,沈凜風(fēng)除了個個本事通玄的長輩,一無是處。
那個時候,呂孤陽還不叫呂孤陽。
典封六年,也是道盡城初始,昆侖仿佛道盡,山城之事了結(jié)的一年,呂孤陽像周暮那般。
孤劍指龍墓,冷眼問南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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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道,長安城。
年輕的典封皇帝絕對是赤壁建國以來最為勤勉的君主,即位以來,將原本三天一次的早朝改為了一天一次,這對大多數(shù)年輕小官來說絕對是好事,增多了與皇帝碰面的機(jī)會,哪怕是混個臉熟,萬一哪天“朝為白衣,暮為卿相”真的落在自己頭上,那豈不是累死也值得的好事。
正是盛暑,偌大的主殿上站立著文武百官,身著不薄的官府,卻也動也動不得,不過再怎么樣也好過了那些連大殿都不能進(jìn)的芝麻官吏們。
南樓坐在龍椅上,破天荒的伸了一下懶腰,一雙劍眉微挑俯視著百官。
“段太傅,下月就要回冥竺了,到時朕一定讓禮部好生相送。”南樓微微側(cè)身看向自己身邊坐在曾椅上的一品太傅。
身穿一身仙鶴官袍的老者頗為和善的笑了笑,微微彎腰,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官話說道,“冥竺與赤壁百年交好,若是太規(guī)范了些,難免會顯得生分,到時就讓老朽一人騎著馬回去,也正好在看看陛下的大好山河。”
南樓聞言,故作豪爽的大笑道,“段太傅說笑了,正是故國邦交,才要重視一些。”
段青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微微靠著椅背,閉目微憩。
大殿之外,長階之上,一名今日有幸參加早朝的翰林院修撰看著石階,眉目間盡是憤懣,用僅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喝道,“此廝猖狂。”
“趙候慎言!”其身旁一名翰林院侍讀向趙候喝道。
趙侯憤憤的揮了揮袖子,繼續(xù)低頭不語。
方才的那名翰林院老侍讀頗為忤逆的抬頭看向大殿上氣態(tài)僅次于皇帝的那個太傅,又看了看在最前方站立的當(dāng)朝首輔,心中默嘆一聲。
冥竺大患。
不到小半炷香,早朝結(jié)束,各路官員一次退出大殿,三五成群的走出皇宮。
趙候腳步頗慢,抬頭看了一眼大殿上方,轉(zhuǎn)身離去。
“子敬,等等為師。”
趙候停下身形,轉(zhuǎn)頭看著慢慢過來的老人,長長作了一禮。
“尊師何事?”
話音剛落,那老者一巴掌拍在趙候頭上,故作憤憤的說道,“你小子還給我裝糊涂?”
趙侯捂著腦袋擠眉弄眼,卻又趕忙攙扶著老人走向長階,“我知道嚴(yán)庭州那宗師一般的武功能夠聽到我的話,那又如何,陛下早就看那段青不順眼,我只不過小聲說了一句,難不成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身為當(dāng)朝國子監(jiān)大祭酒的崔愈,深深看了一眼這個翰林院的小小修撰,嘆道,“也虧了你是廣陵道出來的狀元。”
趙候嘿嘿一笑,松開崔愈肩膀,落后一步并行。
參加早朝的官員走的七七八八,卻還是有著一些參加了小朝會的衙門,今天也早早的結(jié)束,從二人身旁路過。
當(dāng)朝首輔趙承仕獨(dú)自一人下了大殿,看到崔愈與趙侯并行,眉目微挑,隨即快步上前。
趙候只覺得身后一陣不爽,催促著崔愈加快步伐。
“你小子這么快干啥?為師已經(jīng)古稀了,古稀了!”崔愈也好像是故意放慢腳步,直到完全停下。
趙承仕看向二人,對著崔愈作了一禮,后者回禮,而趙候卻是紋絲不動的看向四處。
崔愈微微聳肩,“首輔今日何事?”
趙承仕微微瞥了一眼后面的趙候,笑著對崔愈答道,“本來無事,下月段太傅要回去冥竺,崔祭酒可否要相送一番?”
崔愈瞇著老眼,伸出指頭裝模作樣的掐了幾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段太傅在咱們赤壁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都要走了,當(dāng)然是要去抹個幾把鼻涕。”
在“苦勞”兩個字上面尤其加重了力道。
趙承仕頗為爽朗的大笑一番,拍了拍自己的袖子,點(diǎn)頭說道,“到時咱們借禮部的宴,白吃白喝一番。”
“那是自然。”
趙承仕再次看了看趙侯,隨即抬步離去,他與崔愈多年老友,早已不需要那番其他客套。
趙候冷哼一聲,“此人也是身為當(dāng)朝首輔,竟然公然代表百官與那段青交好,可恨至極。”
崔愈再次伸手用力敲打趙侯額頭,疼的自己揮手叫疼,好似是因?yàn)檫@樣掉了顏面,漲紅了老臉,對著趙侯喝道,
“那你爹跟段青交好,我與你爹又是好友,你背地定然說了老夫的壞話,快說,都說了些什么,啊!”
趙侯臉不紅心不跳的走在前面,一副讀書人模樣的搖頭晃腦,聲音朗郎。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崔愈沒有跟上他的腳步,站在原地,看向四周高大青色宮墻,苦笑一聲。
“真亦假?有還無?”
“羈鳥戀舊林。”
向前走去。
“池魚思故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