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夜色迷離。
桂林城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家家戶戶早已滅燈，只有府衙依舊明亮，如霜的月色之下，那耀眼的燈火仿佛沸騰的火焰，燃燒著整個黑夜。
人心似火，躁動不安。
趙布泰白天遇刺，若非有高人在側(cè)，恐怕已經(jīng)身首異處。此刻雖在府衙，侍衛(wèi)們卻已成驚弓之鳥，把整個府衙守御的密不透風(fēng)，如臨大敵！
府衙西北角的一處屋子里，有燭光搖曳，從窗棱之間透射出昏暗的光芒，同時也倒映出眾多人影，或坐或立皆如石雕般紋絲不動。
屋內(nèi)雖暗，屋外卻火光極盛，無數(shù)守衛(wèi)舉著火把，肅立在屋子周圍，甲衣鮮亮，神色凌厲，如鷹般的眼眸中透出濃烈的殺氣，一看便知都是精銳之士。
有蛙叫，有蟲鳴，打破了黑夜的寂靜，凜然的殺氣下，空氣中更添了幾分滯重。
比起屋外，屋內(nèi)的氣氛更加凝厚，充斥著極致的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
屋子里，趙布泰坐在上首，面沉如水，看不出一絲喜怒，十幾個軍中將領(lǐng)圍繞在側(cè)，神色各異，卻無一例外顯露出震驚之色。
月色漸暗，天邊不知何時，已起濃云，緊接著涼風(fēng)吹過，像要下雨的樣子。
窗棱未關(guān)，風(fēng)吹而進(jìn)，趙布泰被涼風(fēng)一吹，身形微顫，一雙渾濁的眼中隱有遲疑之色，可很快就被厲芒取代。
人都會變，經(jīng)歷生死的人變化往往極大，他們會看透一些東西，想通一些東西，變得開朗豁達(dá)，隨心而安。
可有人不同，他們會變得極端，變得孤僻，做事不計后果，只求滿足自我，墜入深淵而無法自醒，直到毀滅一切，包括自己。
此時的趙布泰顯然就是后者，他已經(jīng)踏出了邁進(jìn)深淵的第一步。
天際突然傳來沉雷之聲，很是悶郁，大雨將傾。
趙布泰聽到沉雷之聲，臉色不變，身形又是一顫。那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驚怖、有瘋狂，亦有仇恨......
屋子里的人望向趙布泰，大多數(shù)人目光中都帶著抗拒。
就在這時，張國柱挺身而出道：“大帥，此舉頗為不妥，還請您三思。”他的問話很婉轉(zhuǎn)，卻難掩語氣中的質(zhì)疑。
趙布泰目光閃動，沒有立刻作聲，環(huán)視了眾人一眼后，才緩緩問道：“賊首藏于城中，若不行此霹靂之法，如何可以將其消滅？”
張國柱臉色猶疑不定，沉悶道：“城內(nèi)雖然定有不少賊人，甚至原本的守軍都未必心向我大清，可是到底是我大清治下的城池，若依大帥之令，恐怕很難給朝廷一個交代。”說完，他眉頭緊鎖，咬牙補(bǔ)充道：“大帥切莫任意而為！”
作為一個漢軍總兵，張國柱這般言語簡直就是膽大妄為，他平日做事機(jī)敏小心，很是懂得迎合上意，可是面對趙布泰的軍令，他不得不反駁一回。
屋內(nèi)除了趙布泰意外，所有人都對張國柱投去了贊賞認(rèn)同之色，而這也是張國柱敢于挑戰(zhàn)趙布泰權(quán)威的原因。
他只是說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話，相信趙布泰也清楚眾將心中所想，若是再一意孤行，定然大失威信，甚至徹底失去了將士們的信任。
雷動長空，無雨，空氣中滿是燥熱。屋子里本就十分昏暗，在如此沉夜之中，變得更加的森森陰冷。
夜風(fēng)不斷涌入，搖曳的燭光下，照亮了十幾張略顯緊張的臉孔。
所有人都在等待趙布泰收回命令！
張國柱說的不錯，一旦按照趙布泰的命令行事，日后必定無法給朝廷一個交代，甚至極有可能受到嚴(yán)厲的懲處。
趙布泰一人之決，全軍都將受他連累。
只因他想做的事情太過嚴(yán)重，嚴(yán)重到會讓天下震動，受萬人唾棄！
屠城！
趙布泰的命令只有兩個字：屠城！
自從天下大亂，戰(zhàn)火四起，屠城并不少見，而在滿清入關(guān)之后，更是把屠城當(dāng)成兒戲，只要守軍敢于抵抗，下場便是人畜不留。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無數(shù)的城市化作廢墟，千萬無辜百姓淪為冤魂，清軍之作為罄竹難書，令人發(fā)指。
然而近些年來，滿清意識到一味屠戮只會遭來漢人百姓的強(qiáng)烈反彈。因此為了穩(wěn)定天下，各地大行懷柔政策，對于殺戮過重的地方采取免稅減賦的仁政，而百姓思安，在有衣可穿，有糧可食的情況下，自然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哪怕被異族統(tǒng)治。
此次清軍三路大軍南下滅明，一路攻破不少城池，雖然奸淫辱掠的事情也并不少見，卻并沒有大規(guī)模的殺戮，更別說是屠光一城百姓。
而趙布泰竟然想到了屠城，這不僅違背了滿清當(dāng)下的政策，而且他想屠滅的還是一座投降滿清二年之久，名義上已經(jīng)是滿清領(lǐng)土的一省首府。
桂林城本就是一座大城，往日人口就有十多萬，而且如今處于戰(zhàn)時，周圍村莊的百姓為了避免戰(zhàn)火波及，都逃進(jìn)了城中避難，使得城中人口激增到了二十萬左右。
若是真的按照趙布泰的軍令，殺光城里的二十萬百姓，那所產(chǎn)生的影響必然無比巨大，清軍接下去攻占南明領(lǐng)土?xí)r，極有可能遭到頑強(qiáng)抵抗，每一座城池的爭奪恐怕都是一場血戰(zhàn)。
這絕對不是清廷愿意看到的，所以為了統(tǒng)一大業(yè)，以及給天下漢人一個交代，趙布泰以及他所屬兵馬定會受到懲處。
南下滅明，本是建功立業(yè)，飛黃騰達(dá)的大好良機(jī)，趙布泰所部將領(lǐng)們都對此滿是憧憬，可一旦屠滅了桂林城，恐怕功勞化作了泡影，原本的軍職官位都有可能不保。
張國柱等人其實并不在意屠城，這些可以參與攻滅南明戰(zhàn)役的人，大多數(shù)都身經(jīng)百戰(zhàn)，殺戮極重，屠城對他們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還能給他們帶來不菲的財富。
可今日不同往日，屠戮一座朝廷治下的城池，帶來的可不是財富，而是罪過，所有人都不愿承受的罪過。
當(dāng)然，除了趙布泰以外。
沉雷更緊，一聲聲如響在耳邊，趙布泰臉色有些潮紅，他從屋子里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抗拒和不滿。
這種感覺很陌生，自從他統(tǒng)軍以來，部下從未有過這種態(tài)度。
剎那間，趙布泰猶豫了，可很快神色再次變得堅定，一臉陰沉道：“諸將是想要抗命嗎？”
只聽‘啪’的一聲，茶杯落地碎開，趙布泰拂袖而起，雙目泛寒的直指地上的碎瓷道：“誰敢抗命，如同此杯！”
屋內(nèi)忽然靜寂下來，呼吸可聞，張國柱低下頭，再不敢有任何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的燭火明了暗，暗了滅，趙布泰見天空濃云密布，雷聲反倒稀少了，他眼中有股難以言述的意味，語氣放緩道：“屠城乃是本帥一人的決定，與諸將無關(guān)，日后朝廷若要追究，將由本帥一人承擔(dān)！”
眾人面面相窺，半晌之后不約而同的跪倒在地，大聲道：“愿與大帥同心同德！”言不由衷，卻也不得不言。
趙布泰心中已得魔障，若誰阻止他泄憤，恐怕眼下就將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軍令如山，無論對錯，違令者必受軍法嚴(yán)懲！
眾人服軟，趙布泰滿意的笑了笑，可眼中并沒有半分笑意，他握拳的手松了松，神色中隱有解脫之意。
他掙扎過，矛盾過，可最終還是做出了如此瘋狂的決定。
人之一世，為的無非是財，色，權(quán)，名。
趙布泰不缺財色，美女金錢享受不盡，作為征南將軍，他的權(quán)利官位也幾乎達(dá)到了頂點，再上一層不過是多一些封號而已，他到底不姓愛新覺羅，那巔峰的權(quán)利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至于名聲，他也許曾經(jīng)在意，可經(jīng)歷生死之后，他已徹底看淡，不過是浮云罷了。
所以即使屠城過后受到朝廷問罪，他也沒有過多擔(dān)心，南明攻滅，他少不了一份功勞，到時候功過相抵，也就少了些朝廷的封賞，自身地位不見得會降低多少。
至于軍中其他將領(lǐng)的前程仕途，趙布泰確實有些愧疚，自責(zé)，可比起心中的那股恨意，便也不值一提。
軍令已下，七日后全軍集結(jié)桂林城外，屠城殺賊！
屋內(nèi)諸將得令后紛紛告退，他們臉色各異，卻都顯露出難以掩飾的詛喪之色，趙布泰看在眼里，輕嘆一聲道：“屠城所得，本帥一文不取，全給諸君享用！”
諸將連聲道謝，臉色緩和不少，可依舊沒有多少喜色。
等到諸將離去，屋內(nèi)頓時冷清下來，夜色下顯得更加孤冷死寂，只有那搖曳的燭火帶來些許暖意，可也掩蓋不了趙布泰眼中的陰冷之氣。
屠城剿殺之下，賊首秦風(fēng)本事再高也難逃一死，除他之外，有一人一樣難以活命，那便是武藝高絕，身份崇高的顧先生！
沒錯，就是顧先生，比起秦風(fēng)，趙布泰更恨的乃是顧先生！
當(dāng)?shù)彌約罕劃?dāng)成一枚棋子，并差點因此丟了性命時，趙布泰已經(jīng)不在乎顧先生的身份，他只想殺之而后快，而顧先生的身份更是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有恐懼，也有饑渴，殺死這樣一個人物，能給他帶來從所未有的滿足感。
至于秦風(fēng)，也許這個賊首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顧先生的手中，可趙布泰只當(dāng)秦風(fēng)未死，他要借殺秦風(fēng)的名義除掉顧先生。
忽然，有狂風(fēng)卷過，吹滅了屋中的燭火，可即使黑暗如墨，趙布泰猙獰瘋狂的面孔依舊清晰可見，如同惡鬼般嗜血陰毒。
離去的諸將不知趙布泰真正的意圖，路徑南院時，有人心中忿恨難平，忍不住出聲道：“大帥此為，必會誤我等終生！”
又有人出聲，語帶譏諷道：“剛才你怎么不說，你若不愿，現(xiàn)在也不遲，出城后不要領(lǐng)兵過來集結(jié)，反正少你一支兵馬，也不影響屠滅這桂林城，到時候少了你一份，我等還能多分一點錢財。”
前面說話那人頓時無聲，他心中再是忿恨，也不敢違背趙布泰的軍令。
張國柱冷眼旁觀，唯有苦笑，這一次南下本以為可以賺取一份功名，現(xiàn)在看來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沒過多久，眾將就離開了知府衙門，只是沒人注意到，當(dāng)他們在府衙南院抱怨時，在附近的一顆大槐樹后似有東西躲藏。
天空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大槐樹后的一個人影，人影瑟瑟發(fā)抖，雙手捂住口鼻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眼中滿是驚懼。
雷聲不知何時停了，可濃云早就布滿了夜空，在漆黑的夜色中，變得灰蒙蒙的。
可雨，仍然沒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