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醒其實不敢說出來,他現在不太看得清東西,姬永夜帶他用了下這把刀,身體像是突然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每一根血脈都擴張了數倍一樣,最直接的體現就是一下就看不清東西了。
還沒來得及松氣,古逐月一抬頭就看見了一根粗壯的藤蔓從洞口下方攀了上來,它是剛才那些藤蔓的十倍粗不止。
藤蔓二話不過就朝著阿乜歆襲擊過來,古逐月還托著尉遲醒,他把刀橫過去,擋在了阿乜歆的面前。
來勢洶洶的藤蔓一下停了下來,古逐月把尉遲醒往阿乜歆懷里一送:“扶住他。”
尉遲醒的感官都變得很是遲鈍,他動了動,感覺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更加溫暖柔軟的懷抱里。
“誒,打你的是我們兩個男人,”古逐月用嘴把手上纏的布撕落,伸手一把握住了刀刃,“你老報復人家女孩子算什么事兒?”
鮮血流淌出來,但這一次,寒山盡平沒有把血吸收進去。刀背上滲出了水珠,水珠越積越多,把血沖刷了下去。
舍陀藤怕這把會燃火的刀,但此刻它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樣,試探著前進了幾寸。
古逐月騎靴里光芒閃動,一把匕首脫鞘而出,懸浮在了古逐月的面前。
舍陀藤前進了一點,被匕首的光芒照耀到的時候,它遲疑了一下子。古逐月看著面前這把自己浮出來的匕首,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握住它。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古逐月的手掌,帶著他抓住了匕首。舍陀藤察覺這光沒有什么威脅,又試探著前進。
古逐月低眼看著這只感覺上沒什么溫度的手掌,纖細修長而骨節分明。手掌的主人抓著古逐月的手,把手里的匕首往前一送。
試探后決定出擊的舍陀藤和匕首撞在一起,大半截匕首沒了進去。舍陀藤像是暫停了一樣,失去了所有的動作和生機。
沒有燃燒,沒有齏粉,舍陀藤在匕首化成星光的過程中也逐漸透明了起來。光芒消散時,舍陀藤也不見了身影。
古逐月轉過身,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容虛鏡:“是你啊。”
容虛鏡還是穿著一身黑衣服,只是這次她只穿了件窄袖長袍,沒披斗篷也沒帶兜帽,暗金紋繡的腰帶封在她纖細的腰上,貴氣而內斂。一頭白發垂在她的腰間,古逐月一低頭就能看見她頭頂的發飾。
“東西給你了也不知道用。”容虛鏡說。
古逐月撓了撓后腦勺,心想自己用過了,用來唬沐懷時,然后就把這回事忘干凈了。
“古逐月!”阿乜歆喊他,“你快來看!”
古逐月看了一眼容虛鏡:“你等等,我去看看我朋友。”
說完他就走到了尉遲醒身邊蹲下來,尉遲醒是醒著的,但是又好像不太清醒。古逐月伸手在他眼前晃,他都不會給出什么反應。
“他在幻象里。”容虛鏡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他們旁邊。
古逐月抬起頭,看著這個神色清冷的少女:“你能救他嗎?”
“你要我救他?”容虛鏡像是聽錯了什么一樣。
古逐月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他是我朋友,如果你能救,我當然會求你救他。”
說完了他又發現有點不對,連忙補充道:“我現在沒有什么能報答你的,只要能救他,你以后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容虛鏡沉默了片刻,在古逐月的注視下蹲了下來:“不需要你做什么。”
古逐月反應過來容虛鏡這句話是在回答自己的時候,她已經隔著衣袖抓住了尉遲醒的手腕。容虛鏡閉上了眼睛,光芒在她額角的寶石上閃動,一點點光點不斷凝聚成一個光團。
容虛鏡睜眼引過光團,在尉遲醒的眉心隔空一點,光團自己鉆了進去。
尉遲醒的眼珠轉了一下,失焦的瞳孔逐漸清明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視野正在恢復,模糊的景象越來越清晰。
“尉遲醒!”阿乜歆拍了拍他的臉,發現他眼神的變化后語氣明顯放松了起來“尉遲醒!醒了!”
地面上一截根系緩緩挪動著,目標就是阿乜歆的腳腕,容虛鏡側目看了過去,根系立刻從地面上飛了起來。她站起來,根系就停在了她的眼前。
“妖邪之道,害人害己。”容虛鏡說。
根系抖了抖,像是做壞事被抓包的學生。容虛鏡的手心起了一團藍火,根系在空中飛舞了幾下畫著什么東西,她垂目看了一眼阿乜歆,再抬眼的時候冷火已經把根系燃成了灰燼。
“阿乜歆。”容虛鏡叫了一聲正在關心尉遲醒身上有沒有哪里不對勁的阿乜歆。
她抬起頭,容虛鏡伸手一指,星輝從她手里出發,一下包裹住了她的右肩。一截藤蔓帶著血跡穿透皮膚沖了出來,向著洞口逃離。
容虛鏡在虛空中伸手一抓,藤蔓動彈不得,冷色的火焰包裹住了它:“有意留你半條命,是你自己不要的。”
目睹了一切的古逐月,愣住了。
新傷在身的阿乜歆倒是生龍活虎,把尉遲醒推給古逐月之后立馬就跳了起來:“它是什么東西啊?你為什么要留它?”
“它以前也是個人。”容虛鏡想了想,“我沒留,燒干凈了,剛剛地上爬的是它的根。”
“那它在半空中畫半天,”阿乜歆接著問她,“是在向你求饒?”
“不是。”容虛鏡說話的時候沒什么語氣波動,冰冷而疏遠,“它說留了斷枝在你身體里,它死了斷枝就會把你也變成舍陀藤。”
“星算弟子,”尉遲醒撐著古逐月站了起來,“原來是這樣的。多謝出手相救。”
容虛鏡上下打量了一眼尉遲醒:“我又不是來救你們的,我是來救他的。”
說話的時候,容虛鏡用目光指了一下古逐月。意思就是尉遲醒和阿乜歆只是看在古逐月的面子上順手一拉的。
而古逐月本人,也懵了。
“我這么重要的嗎?”古逐月忍不住問了出來,“我們不是只見過兩次嗎,什么時候交情這么深了?”
容虛鏡側頭看著古逐月不說話,洞里的氣氛一下變得十分冰冷,尉遲醒只好尷尬地打圓場:“一見如故,一見如故,沒有哪條律法規定不準幾面之緣結交摯友的是吧。”
他剛說完,容虛鏡轉過眼來看著他。尉遲醒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此時還是閉上嘴比較明智。
“哇,”阿乜歆突然感嘆了起來,“你好厲害啊!這兩個人我都治不住,你看一眼他們就聽話了。”
尉遲醒:……
古逐月:……
容虛鏡瞥了一眼古逐月的手又蹲了下來,她雙手覆上古逐月的手掌。清冷的感覺從他皮膚傳到大腦,古逐月忍不住動了下手指。
“干什么?”容虛鏡抬頭看著古逐月。說話的間隙里,她加大了一點力度,把古逐月的手牢牢按在自己手里。
古逐月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什么破事要打擾她。容虛鏡放開他的時候,古逐月手上的傷口已經全好了,絲毫看不見曾經受傷的樣子。
他驚奇地把手心放在自己眼前仔細觀看,忍不住感嘆:“你真的好厲害。”
容虛鏡被夸了也沒什么表情,只淡淡地低眼:“這是星辰的力量,不是我。”
古逐月看一眼手掌,看一眼容虛鏡,看一眼手掌,再看一眼容虛鏡。
容虛鏡:……
她站了起來,一手覆在尉遲醒額頭上方,一手覆在阿乜歆額頭上方,星輝從她手中而起,逐漸凝成光團。容虛鏡雙手一起輕輕一推,光團鉆進了兩個人的眉心。
變化就在一瞬間發生,尉遲醒的傷口和阿乜歆的傷口同時痊愈,哪怕傷口的血液都還是溫熱的。
“遭了,”阿乜歆誠懇地說,“我怎么覺得我進錯了門派,我該學星算啊!怪不得阿媽不讓我跟星算的人接觸,要是接觸了,我還真的有可能跟星算跑了。”
“你學不會的。”容虛鏡冷淡地回答,既不是驕傲也不是輕蔑,僅僅只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你是為過往而生的人。”
“這藤蔓安靜了許久,”古逐月感覺有點不對勁,“怎么突然找了過來?”
“有人引過來的。”尉遲醒說。
“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竟然還真有人做啊。”阿乜歆說道。
“損人,從某種程度上對某些人來說就是利己。”尉遲醒說話間,瞥到了寒山盡平。
水珠不斷從刀背上滲出,把染血的刀身沖刷得寒光粼粼,如同新刀初成。
尉遲醒站起來,雙手交疊長拜容虛鏡:“得先生相救,不知先生高名?”
“她叫容虛鏡。”古逐月見容虛鏡盯著尉遲醒頭頂不說話,替她回答道。
“鏡……”尉遲醒對這個字很是敏感,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連皇帝都不怎么能見到的人怎么會跟古逐月這么熟。
“想來容先生應該是少年英才,”尉遲醒說,“星算難得的天生演算師。”
古逐月當初也是這么覺得的,有鏡尊位在上面,她名字里撞了這么個字還沒被改,說明她要么地位尊崇,要么才能出眾,或者干脆兩者都有。她優秀到讓鏡尊位也另眼相看,哪怕名字相沖,也還是留著沒有改動。
尉遲醒這么一說,容虛鏡突然想起了自己算了這么久都沒個結果的卦象,她轉眼看著阿乜歆,指著洞里的兩個男人:“你喜歡哪個?要嫁哪個?”
沉默比空氣更厚重,充斥在狹小的山洞里,容虛鏡的神來一筆,三個人都愣住了。
古逐月想起來自己讓她算的東西,沒想到也過去了這么久了,容虛鏡居然還耿耿于懷。
“容先生這么喜歡這些男女小事嗎?”尉遲醒總算是反應了過來,“我看過許多野史傳說,要我給容先生講兩段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解解悶嗎?”
容虛鏡只盯著阿乜歆,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么東西來。但阿乜歆始終是一副這個問題問得真好讓我仔細尋摸尋摸的表情。
看了許久,容虛鏡總算是放棄了,她轉頭看著尉遲醒:“不需要,管好你自己。”
話剛說完,四個人腳下的土地突然開始晃動了起來。尉遲醒沒站穩打了個踉蹌,古逐月和阿乜歆連忙伸手扶他。
容虛鏡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手腕:“走,這里要塌了。”
阿乜歆扶著尉遲醒,抬頭看著容虛鏡:“啊?為什么啊?”
容虛鏡瞥了一眼更深的洞口里,里面是無盡的黑暗,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盡頭:“你們把人家守門的東西殺了,底下長眠的人要堵死每條出路自保。”
“那不是,”古逐月遲疑著說,“不是你燒死的嗎?”
容虛鏡看了他一眼,抓著他的手腕拉過來,在洞口往他胸前一推,把他推了下去。緊接著她也縱身一躍,在下墜中抓住了他的手。
古逐月以為自己會墜落到峭壁下的荊棘或者亂石堆里,但容虛鏡抓住他手的瞬間,他發現自己落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上。
容虛鏡落下來,坐在他身側松開了手。
巨大的海東青在兩個人身下,它一展翅就輕而易舉地帶著兩個人平穩地沖上了云霄。它眼睛的底色是暗紅的,在它機警地探視方向時,閃動著銳利的光芒。
容虛鏡坐在它脖子和身體相連的地方,雙腿自然地垂了下去,她的頭發在氣流中翻飛,古逐月翻身起來的時候就只看見容虛鏡的一個側臉。
她一只手撐在海東青的脖子上,虛著眼看向躲在白日后的星辰。仰起頭的時候,她下巴的線條更加精致利落,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也更透露出一絲不可妄言不可揣度的威嚴感來。
“這是,”古逐月雖然覺得失禮,但還是出言打破了這樣如詩如畫般令人心神震撼的畫面,“要去哪里?”
“哪兒也不去,”容虛鏡轉過頭看著他,“帶你看看天下是什么樣子的。”
海東青升得更高了,古逐月扒著它背后的羽毛探頭在它脖子側面看下去。
河流自封凍的高山匯流而出,森林密布于濕熱肥沃的土地上,遼闊的平原上排列著無數正值秋季時變得金黃的農田,山巒如同低伏的巨獸溫馴地臥在廣袤的土地上。
房屋宮殿都像是沙礫一般細小,擠在城墻里整齊地排列著。云海翻涌之下還有戈壁沙漠,還有高原雪山,還有濕地海洋。
古逐月從沒有在這么高的地方看一看這無邊山河,以前他只覺得山后還有山,河后還有河,一切都是重復的,都是相似的。
但容虛鏡帶他來了,帶他看到了用任何語言文字來描述都會顯得貧乏的壯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