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多霧的早上,皇宮內可見距離不足十步。
后宮諸院間的小徑上,行走在此,竟看不清道旁的花草樹木,只能從滿園馥郁中得知,臘梅已經綻開。
赤鳳宮內,兩人談論著前一日發生的事,時而傳出恣意的笑聲,讓庭前冷寂的園子平添了幾分生氣。
范昭儀滿臉高興道:“皇后的消息真是靈通,西球場那邊剛發生了事,就迅速傳到了宣華苑來。”
張皇后冷哼一聲,翹著嘴角道:“你是親眼看到了的,本宮已經幫你們母子到這份上了,以后可別再說沒幫你什么。”
“臣妾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是哪個下人瞎說的吧。”范昭儀臉色一白,慌忙辯解,“一直以來,臣妾都教導玨兒,千萬要記得皇后的好,皇后乃嫡母,當孝敬為先,這一回,他便非要來給皇后問安。”
“來問安就不必了,免得惹人生疑,等他入住東宮后再說吧。”張皇后往身后稚榻上一靠,顯出夭柔的身段,懶懶地說,“我總感覺身心交瘁,只怕無福看到他榮登玉座那一天,若他有那份孝心,能感念我,將來對鳳儀公主好些就可以了。”
“皇后身康,定會壽歲綿長。玄玨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不敢不念皇后大恩。”范昭儀話說得衷懇,俄而又稍顯憂色,“長皇子我現在倒是不擔心,擔心的是李德妃的兒子。”
雖說皇上對長皇子的懲處不甚令人滿意,但經此一事,長皇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多半已跌入谷底,范昭儀于是得寸進尺,將矛頭再指向了三皇子。
張皇后直視她道:“一個小孩子你擔心什么!是看現在皇上寵愛他多,心里著急了?別看他現在聰明,有句話叫‘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教玄玨不要犯事,少貪玩,多學好,一步步提升在皇上心中的形象。”
見張皇后無心討論三皇子,范昭儀轉而笑道:“別說現在玨兒可認真了,聽從我的教誨,每日在房中讀書寫字呢。現在寫出來的字真叫漂亮,哪日帶一幅給皇后瞧瞧。”
張皇后投去贊許的目光,接著嘆了口長氣:“昨日為了幫你們母子,倒便宜那個慧妃了,本想看她出丑的模樣……聽說我們一走,宴席就散了。”
張皇后說完話,范昭儀臉上略露出一絲歉意。
這時游金安進來稟報,說慧妃娘娘在外面求見。
張皇后犯笑:“呵!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讓她進來吧。”
費蓉兒帶著笉卉進來見禮。
笉卉兩眼周圍一團灰黑,必定是昨夜和姐姐聊得太晚,睡眠不足——昨夜太晚,俞色長留在了宮中過夜,今日清早才回教坊。
張皇后招呼了婢仆給費蓉兒看了座,之后便不再說話,自顧自地撥弄手中的杯盞。
費蓉兒溫婉地說道:“臣妾這是感謝皇后厚愛來的,另有一件事情要請求皇后。”
所謂厚愛,不過是張皇后在宴上說了幾句親密的話,那些話聽起來極富誠意,不像是裝出來的,至少費蓉兒不相信誰能夠昧著良心說出那樣的話來。
張皇后面上作笑道:“慧妃有何事能來求我?”
費蓉兒看了眼身旁的笉卉,言道:“臣妾身邊的侍女笉卉,平素端正識體,心地善良,因而受天恩垂憐,得以與她失散多年的姐姐相認,現在她希望能出宮陪伴姐姐,所以特來請求皇后予以恩準。”
張皇后遲疑了一下,面露為難之色:“這個本宮哪能作主,你要知道這后宮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萬一放走的不對,必定要受皇上怪罪,本宮總不能——說是慧妃放走的吧。”
后宮的女人,除妃嬪和有名分的女官,那些供役使的宮女們,皇后有權決定她們的去留,只需在尚宮局除名即可。
舉手之勞也會遭到拒絕,想前一日兩人還有說有笑,現在情況又有不同,莫非張皇后的那些話不是發自內心,費蓉兒想不明白。
她本想再次懇求一番,但見張皇后的態度明確,怕是多說無益。看了眼身旁的笉卉,笉卉仍保持著婢女規矩的神態,還向她投來表情,示意沒有關系。
張皇后嘴角掛著淺笑,有些得意的樣子,卻不帶半分尷尬。
范昭儀左右看了看,垂眼默然不作聲。
費蓉兒只好起身告了退,與笉卉拜辭回宮。
她們前腳剛走出門,張皇后便道:“她臉皮還真厚,好意思來求我,大概她是知道了身邊人的來歷,感受到了晦氣,所以找借口打發走。”
范昭儀望了望,估計兩人走遠才回道:“容我多嘴一句,依我看,就將她身邊的人都換掉吧,放他們出宮去,或者再派到司炭房也好。”
張皇后緊皺眉頭,頗為不悅:“你什么時候也替她說話了!”
范昭儀笑著解釋道:“我是看她在您面前恭恭敬敬,覺得該給她一點甜頭,她必感激您不是?若她去求了皇上,皇上必然答應,不如先賣她這個人情。”
張皇后又氣又笑:“我需要她感激嗎?”
離開了赤鳳宮,返回蒼鸞宮路上,費蓉兒心頭抑塞難受,笉卉口說沒有關系,面上也難掩失望之色。
見她們愁眉苦臉回來,采蕭心中了然,竟冷嘲道:“自取其辱!早上若我在,必定會攔住你們。皇后怎么會同意,想都不用想。”
采蕭昨夜未見俞家姐妹相認,現下應該知曉了一切。
采艾低聲道:“別說了!”
“怎么不說!就算娘娘再斥責我,我也要說!好比在太后壽宴上,任由他人灌酒,卻沒個人想辦法,出主意,早該把我帶去的。”
采艾問:“你有什么辦法?”
“不能去找皇上嗎?皇上那么寵愛娘娘,只要請他來,問題就解決了。遇事要動腦子,不能做塊呆木頭!”采蕭邊說邊瞟向一旁的笉卉。
笉卉心情本是低落,又被羞辱無用,立刻斥道:“你說得簡單,有沒有想過得罪張皇后的后果?”
采蕭反而提高了嗓音:“怕什么后果!總不該甘愿做砧板的魚肉,任人宰割,你越是軟弱,她越欺負你,咱們作為下人的,理應當竭力護主……”
采蕭喋喋不休,指責個不停。
笉卉也是氣急,突然大聲道:“她是皇后!她已經害死了吳貴妃!”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兩人爭吵旋即停止,一直以來大家所聽到的,吳貴妃之死是死于自盡,如今卻說是被張皇后害死,大家都吃驚地看向笉卉。
話還未完的采蕭略有失神,片刻后又要開口爭論,卻被費蓉兒止住了。
費蓉兒心下駭然,拉住笉卉的手問:“你是說——吳貴妃是被張皇后害死的?”
“奴婢一時急了,胡亂說的,”笉卉忽而辯白,閃爍其辭地說,“應是昨夜未睡好,神志不清,失言罷了。”
笉卉雖然矢口否認,卻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之貌,想必所言是盡人皆知的事情,絕非虛構亂言。
費蓉兒安撫她說:“你向來慎言,不會無根無據,這里沒有外人,你如實說好了。”
笉卉也不再借口胡言,徐徐說道:“奴婢曾說吳貴妃之死是自盡身亡,那是司法查驗后的結論,也是公開的說法;而被張皇后害死一說,是宮里私下的傳言,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言,是因為當初吳貴妃與張皇后爭寵,兩宮互不相讓,斗得厲害,當吳貴妃死后,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張皇后。事情就是這樣,奴婢也并非想要隱瞞娘娘。”
宮里私下的議論,并非確有其事。
費蓉兒心頭舒坦了些,思考了一番,問:“你是服侍過吳貴妃的人,你認為傳言會是真的嗎?”
“奴婢雖曾在紫凰宮服侍,但并非吳貴妃近身侍女,所以了解也不是特別多。此事是宮中禁忌,在外還是不要提好。”笉卉望著眼前的好主,言語誠懇地說,“但不管怎么說,張皇后好與人爭寵,所以娘娘您一定要小心為上,處處提防她才是。”
費蓉兒笑了笑說:“謝謝你的告誡!你與你姐姐都是我的好姐妹,送你出宮之事,既然皇后不同意,我就向皇上請求吧。”
笉卉含笑道:“奴婢想再侍奉娘娘一段時日,快要過年了,待過完這個年,再請娘娘開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