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的商行每到年節都會舉辦賽龍舟、媽祖祭祀大典、舞龍舞獅會、煙火會,往年這些亂糟糟的活動馮立嶂都是只出錢不屑于參加的。可現在永安堂和他自己名聲不佳,他要還是躲著不見的話大家就更加認為他是真的理虧,只好耐著性子個個場子都去應付一番。不僅如此還在理應出的份例之上足足加了一倍,尤其是在媽祖祭祀大典上,他以永安堂的名義再加了一萬兩,用以媽祖廟的重修。再加上永安堂四處開設施粥棚,還免了自家佃戶、藥農、桑農兩年的租金,更是賺足了好感。馮立嶂擔心自己稍一懈怠,各種難聽的流言就會再次流傳開來,忙的他連年夜飯都沒在家里吃,而是跟漁民一起在甬江入海口祭祀龍神,祈求來年風調雨順。馮立嶂不在,走親訪友、送年節禮、打賞伙計下人的活全都是馮文珍和鶯兒兩個在打理,直到初五接財神他才閑了一日。
寧波商戶大都是在初五早上接財神,接完財神東家和掌柜伙計一同吃開市飯、喝開市酒、祭拜藥王爺,然后才正式開市營業。馮府里的女眷和丫環仆婦們也在府里接財神,隨后太太小姐們會賞大家吃歲席,歲席一定要是上好的珍饈美味、時令鮮蔬,才能彰顯府里生活的奢華富貴和主人對下人們的寬厚仁慈。吃過歲席后,況夫人就派人來把鶯兒接到杭州去了,說是要在鶯兒出嫁前再享幾天母女間的天倫之樂,過了元宵節再送她回來。
街市以開,府里要忙的事漸漸就少了,孩子們的嫁妝也已準備妥當,馮文珍也能趁著機會休息幾日,因為到了元宵節還要領著府里上下包湯圓、制花燈,還要再忙幾日,下人們也只有這一天才能休息休息拿著自己制的花燈去附近的河里放河燈祈福,再去廟里求支平安簽。過了初十,街市上漸漸熱鬧開來,劉紅袖想著剛好鶯兒也還沒回來,就趁這個機會回娘家看看,之前她嫂子幫她買了不少上好布料,正好回去謝謝哥哥嫂嫂。方子期和方義先送來的禮物,瞬間治好了方靈仙的心病,精神好了點,就想出去逛一逛,其實也是想看能不能見到義父或者弟弟。
馮府在北城,北城多是酒樓、錢莊、書坊、博古店、藥堂、當鋪、車馬行、木器行,女人喜歡去的綢緞莊、胭脂鋪、秀坊、點心鋪大都在南城。方靈仙出門向來不喜坐車乘轎被一群人跟著,可是走著到南城去又有些太遠,方靈仙轉了一圈臉上悻悻的。百合知道方靈仙在想什么,方子期的吉慶賭坊、風雅居、采蝶軒都繞著月湖開在西城,從這兒走過去也不算遠,可她拉不下臉不想開口,所以才會這么失落。百合想起過年期間,月湖邊上有花市,于是提議去月湖賞茶花,方靈仙這才提起了興致。方子期的三家店她們倆能大白天從正門走進去的只有彩蝶軒,可偏偏只有彩蝶軒沒開門。
二人正悶悶不樂時,突然看見江童兒拎著食盒從狀元樓出來了,百合大喊一聲“江童兒”,江童兒見是她們二人嚇得撒腿就跑,大白天的在街面上方靈仙也不敢用輕功去追,只好遠遠的跟在他身后,眼見著江童兒拎著食盒進了吉慶賭坊,百合還想沖進去,被方靈仙攔住了。
方靈仙用手絹微微遮著臉小聲說道“看來紀少爺這幾日在府里屈壞了,剛開市就急著來過癮,連飯都要買進去吃,我看他今晚是要住在賭坊玩個通宵了”。
百合看著方靈仙瞪著眼恍然大悟道“小姐,你不會又想晚上翻墻出來找他吧!你忘了,義先少爺不許你再去找他的麻煩,萬一他回去找義先少爺告你一狀,義先少爺再跟你吵起來可怎么辦”!
方靈仙低聲斥責道“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生怕別人聽不到嗎?誰說我要去找他麻煩了。他在這兒正好,省的我多費精神”。
方靈仙心里明白,方子期跟馮立嶂這筆賬早晚都得算,自己當初要他等琇兒出嫁后再做進一步打算,雖是緩兵之計但也是自己的心里話,她確實打算把琇兒嫁出去后全力以赴的幫助他復仇的,但是他們都漏算了馮文瑛,誰都沒想到馮文瑛能嫁進何府還被況夫人收做干女兒,這才導致方子期沉不住氣,生出許多事端。琇兒還有三個多月就要嫁人了,與其被動的等方子期出手,倒不如自己主動去找他示好,其他人也就罷了,好歹能給五兒留條活路。
而且他很清楚方子期現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方子期精心設的局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馮立嶂打壓下去靠的無非就是銀子,馮立嶂有的是錢,就算是永安堂現在就倒閉,憑著厚實的家底馮家還能接著富貴好幾代。方靈仙趁著給女兒辦嫁妝的機會可沒少在馮立嶂手里撈銀子,明面上花的是她的體己,背地里走的卻是府里的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要看錢面,她不信自己拿著大把大把的銀票去找,方子期還能把她推出去!
可是方子期人在哪兒呢?馮立嶂派出去了那么多人都沒找到,那幾處店鋪他也從來不去,方靈仙這才發現,方子期來寧波這么多年了,自己從來沒問過義父的棲身之處,只知道弟弟的下落,卻從來不知道義父在哪兒,沒問過、沒關心過,自己這些年總以方子期的工具自居,總覺得自己是最無辜、最可憐、最不被關心的那個,卻忘了當年義父照顧他們姐弟時也付出了溫情和關愛。
夜里,方靈仙換上夜行衣,懷里揣著厚厚一摞銀票到了積遲園,卻進不了門。積遲園不像馮府四面有院墻,有側門、角門,到了才發現連翻墻的都沒機會,方靈仙不死心,好不容易才出來的不愿就這樣回去了。她爬在門縫聽了許久發現積遲園夜里居然沒人在門房上夜巡視,門外長了一棵三四丈高的香樟,從樹上能跳到門樓頂,沿著門樓走就能進院子。勘察好了地形,方靈仙縱身一躍上像只夜鶯般落在樹梢,一個轉身又穩穩停在了門樓頂上,只聽得呼呼風聲、見得晃晃樹影,再一看她已經在園子里借著月光依著假山石疾步前行。其實方靈仙自己心里也沒底,她也不十分確定弟弟是不是還在積遲園,只是憑著對弟弟的了解,覺得他這么謹慎的人,不會因為跟自己吵一架就輕易離開這么安全的庇護所在。
這個園子實在是太大了,四周空無一人、寂靜無聲,突然出現的海鳥掠過湖面驚起一灘漣漪,嚇得方靈仙一身冷汗。只能順著眼前模糊的光亮胡亂跑去,沒想到誤打誤撞的找到了方義先住的玉暖閣。方義先聽到外面有動靜拿起劍就出來看,方靈仙不知里面是誰,聽到開門聲趕忙就躲。方義先看見一黑影拔出劍一個翻身就擋在了方靈仙面前,方靈仙扭身側轉跳到假山上,方義先緊追不舍,舉起劍就要刺過去,借著月光才發現是方靈仙,也虧得方靈仙有些功夫在身,不然早就成了方義先的劍下之魂。
方義先見自己差點傷了姐姐,忙收起劍,不滿的斥責道“你怎么又來了。剛才要不是我及時看出是你,你就沒命了”。
方靈仙聽了這話,心里一陣竊喜“我有東西送給你”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摞銀票“我知道你們現在正缺錢,所以趁夜送銀票給你”。
方義先愣了一會,邀請姐姐到屋里坐,從鵝絨笸籮里取出紫砂壺,摸了摸還是溫的,倒了杯水給姐姐“銀票而已,讓百合送來就是,何必大晚上親自跑一趟。萬一被人發現了可怎么辦”。
方靈仙喝了口水緩了緩急促的心跳“你不讓我找紀揚靈,我又不能大白天的打發百合上這兒來,晚上她一個女孩兒家家的更是危險,自然是我親自跑一趟更妥當。何況我來也不光是為了送銀票,你可知道義父在哪兒”?
方義先拿著銀票的手又緩緩落下,警覺的問道“你找義父做什么”?
方靈仙知道弟弟誤會她了,忙解釋道“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你以為我是拿錢來替馮立嶂買義父的命嗎?”方靈仙握著弟弟的手說“你知道,百合一直傾心與你。姐姐已經給你和百合存了一筆錢,事成之后你就帶著百合跟五兒一起離開這兒。走的越遠越好,遠離是非,找一個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方義先嚇了一跳“姐姐,你這是做什么。只要馮立嶂和永安堂倒了,天下就太平了,我們跑什么。五兒是你的兒子,就算沒了馮立嶂我們也會幫著你一起撫養他,你不用給我托付。還有百合的事,你,她是你的丫頭自然也是由你照顧,你怎么都賴給我們。姐姐,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義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不在乎,不關心,還不是把自己的傳家寶送給了琇兒。姐姐,不要如臨大敵似的,要完蛋的是馮立嶂、喬月娥跟永安堂,跟別人沒有關系”。
方靈仙嘆口氣說道“沒有關系,怎么能沒有關系。永安堂那么多伙計,馮府里上百號仆婦家丁,還有劉紅袖、馮文珍她們都是馮家人,都是靠著吃永安堂的飯養家糊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跟五兒難道還能在馮府繼續待下去不成!更何況,若沒有我,你們準備怎么收拾喬月娥這個婦道人家,難道要再放一把火?你們要的是殺人誅心!沒有我你們辦不到!馮家也好、方家也罷我是扯不清了。小雋,無論如何你都要答應我,不管之后發生什么,你都要保護好百合跟五兒”!
方義先看著姐姐真摯渴望的眼神,鄭重的點了點頭“姐姐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顧百合跟五兒周全”!
方靈仙濕潤著眼角欣慰的笑著“那就好,有你這句話,姐姐就放心了!義父的事,我也不為難你。你替我轉告他,無論他愿不愿意見我,他始終是我義父,我只是擔心他的安危,如今的馮立嶂今非昔比,讓他好自珍重”!
和弟弟談完后方靈仙如釋重負,壓在心里十多年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這個選擇無論對錯都應不重要了,她只想盡快了結。她躡手躡腳的回到府里,避開夜間巡視,天香院一片寂靜,只有被月光搖碎了一地的樹影陪著她。她從后院繞到小花廳,撲面而來的一股暖香,聞著踏實極了,整個人這才松弛下來,摘下面巾,準備回房就寢。
“娘,是你嗎?這么晚你去哪兒了”?
突如其來的叫聲嚇的方靈仙一激靈,手里的面巾應聲而落。她緩緩轉過身,女兒馮文琇正吃驚的看著她,滿臉的疑惑不解。“是…是琇兒呀,這么晚怎么還不睡?娘睡不著出去轉轉。”方靈仙的回答結結巴巴,聲音越來越小,剛剛的如釋重負全都消失,手心里都是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您,就穿著這身出去轉轉?”琇兒的語氣里滿是不信。
“我…”方靈仙看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女兒欲言又止。
“娘,您要是有什么事可千萬不能瞞我!”馮文琇看著母親這身打扮,突然覺得她好陌生,深夜穿著夜行衣從后院回來,這還是那個性情溫良、溫柔可親的母親嗎。
“琇兒,娘,有些事娘一時半會兒跟你還說不清楚,你先別問了,你今晚就當沒看見我。以后有機會了娘再跟你解釋,你回去睡吧。”說完就要走。
“娘…我有的是時間聽您說,今晚一定要說清楚。娘,這些年我其實一直都想跟您說,您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多少次您跟百合姐姐關著門在里面小聲嘀咕,您每次出門都要給房門上鎖,不管是府里府外但凡有些什么動靜您跟百合姐姐都異常緊張。還有,府里的丫頭,就屬百合姐姐往外跑的勤快,咱們院里哪兒來的那么多東西要買。我怎么沒見紫竹姐姐、紫蘇姐姐她們出去過呢,就連大娘身邊的辛夷、鳶尾姐姐都沒這么經常出門,她還常常從后角門出去,每次都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人知道似的。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就算是再小心也會有破綻。我能看見,別人自然也能看見。娘,不要瞞我了行嗎?不要再讓我跟五兒擔心了,行嗎”。
方靈仙過去拉著女兒的手“琇兒,娘就是為了不然你擔心才不愿告訴你們的,但是你要明白,娘這都是為了你跟五兒,娘不管做什么都是為了你們好”。
“為了我們好需要偷偷摸摸的嗎?劉姨娘對三姐也好,劉姨娘怎么不這樣呢”?
“琇兒,你不明白,這些事都太復雜了,娘沒法跟你說。等以后有機會了,娘一定全都告訴你”!
“娘,女兒馬上就要嫁人了,您說的機會是什么時候?”琇兒把母親拉到榻上坐下“您就不能在女兒出嫁前,好好跟女兒說說心里話嗎”?
方靈仙看著自己的女兒,這個膽小柔弱、沒有主見的女孩子心里竟然裝了那么多事,自從生了五兒后,自己在女兒身上的心思確實少了許多,而自己也總是忙著在馮立嶂和方子期之間左右權衡,以至于女兒什么時候開始觀察她、懷疑她,她都沒發覺。女兒長大了,要嫁人了,再想跟女兒促膝長談也沒可能了。她摸著女兒的頭發溫柔的說“你說得對,咱們娘兒倆也沒有多少機會能這么聊天了。這些事你早晚都得知道,既然你問了,娘就告訴你,聽了后你別害怕,這些事跟你沒關系,以后你就是范家的少奶奶了,有了庇護,娘也放心”。于是方靈仙從自己的親生父母如何亡故開始說起,緩緩的給女兒講述了一個漫長、曲折、離奇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琇兒多了個舅舅,多了個外公,還多了一份仇怨!
琇兒聽傻了,也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