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要給張總當秘書去了。這次是張總的秘書朱尼要結婚了。下個月結完婚，她準備辭職，做全職太太去了。我舊瓶裝新酒，又被臨時派到了張總身邊，跟著離職前的朱尼學習辦公室事宜。然而十幾天后，我自己也是要離開公司，回到學校去的。
其實這次重返總經理辦公室，大家都很猶豫。這個大家指人力資源部、市場銷售部、也包括張總和我自己。人力資源部是考慮我的實習期即將結束了，不可能是臨時抓差了，是不是要討論正式錄用我。市場銷售部的猶豫是李經理非常想留下我，培養我做金牌銷售，而不是去行政部門。他覺得我有這個潛力。
這兩個猶豫最后都集中到張總這兒了。
我自己呢，這天坐在張總寬大的辦公桌前。張總在詢問我自己的意見。他問我畢業后有什么打算，家里情況如何，有沒有意思留在公司里成為一名正式的員工，留下后本人的意愿是做銷售還是行政。
“關鍵還有一條，”張總很坦白地說，“公司目前雖然暫時擺脫了專利之爭，可以繼續生產銷售原有品牌的機器，但是還是一個隱患，早晚公司面臨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也許轉型，也許兼并，還未有定數。前途并不明確。選擇是雙向的，你好好考慮。”
二十出頭歲數的我，哪里有足夠的判斷力，來決定自己的前途命運。一切無非憑借本能或者喜好。這喜好的另一端可能還莫名其妙的嵌在別人那里。偏偏別人還沒能給我一個參考的依據。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我對張總說：“我現在還決定不了。我是需要再考慮一下。張總，您認為我應該作何選擇呢？畢竟現在我還是學生身份，將來我就是如假包換的職場人了。以這半年在您這兒的表現來看，您看我都有哪些比較明顯的優缺點呢？您看，我更適合干哪個崗位呢？還有，將來真正走上了社會，我該注意些什么呢？”
我對張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我這樣問他，就是不完全把他當作上司來問，也沒有完全把這次談話，當作是一次非常正式的選聘談話。張總理解了我的意思。他微笑地看著我，卻并不急著回答我的問題。
他站起身來，從他的櫥柜的某一處拿出一個果盤，里面是幾個黃燦燦的大芒果。我跟在他身邊有一段時間了，早已經知道了外表嚴肅的張總，很是有幾處接地氣的地方。比如，在他的辦公室里藏著一些餅干、水果之類的零食。后來，我頗懷疑第一次他跟我說的他的辦公室里有機密文件，不過指的就是他的不能示人的零食。
他用一把小水果刀將握在手心里的芒果從中間一剖為二，再剖為三，然后將中間扁扁的核丟棄了，再將半邊芒果肉劃上十字交叉的幾道，從果皮外將果肉翻過來，芒果就像一朵盛開的黃艷艷的花，帶著濃郁的香氣。
他將芒果遞到了我手中。然后才說話：“你沒有任何問題。假以時日，你一定可以如魚得水、游刃有余。”我一邊甜滋滋的，一邊惶恐著，我不敢相信，我會得到這么高的評價。我看我充其量就是能向張總一樣，他把小刀給我，我能對付這只芒果游刃有余呢。
我低頭吃著芒果的時候，趁機將張總的話好好的消化了一下。我要判斷他的話有幾分可信性。我發現就算是我可以和他一起分享他的零食，也從來沒有真正的和他一起分享過思想。現在我起碼還學到了他，有話并不一定要急著說出來。
事實上，我早就感覺到張總既是喜歡我留下來、而且是留在總經理辦公室的，同時又有些什么顧慮似的，是不想我留下來，不僅不要留辦公室，甚至不要留公司。城府如他，依然難以掩飾他的矛盾。這很是奇怪的矛盾。
不過在其位謀其職。我還是會盡心盡力地做好我的工作，無論如何選擇，目前我毋庸置疑地，好好做事就是了。煩惱，唉，晚上下了班我再想吧。不過，沒等到下晚班，這天中午，我都沒有如期下得了班。
快下班的時候，我幫張總接進去一個有些奇怪的電話。電話里是一個有著奇怪的外地口音的男人的聲音，他簡短的說請找張副總經理。但我對這個聲音有一絲奇怪的熟悉。但說不好是誰？！
隨即沒有一兩分鐘的時間，張總從他的里間走出來，難得的黑沉沉的一張臉。他稍稍在我的桌前停頓了一下，然后沒有直視我，只用手點了點我的桌子，下決心似的說：“你，跟我走。朱小姐，你取消掉我下午的所有安排。”
我看著他的臉色，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和朱尼對視了一眼。張總二話沒說，夾著他的公文包，徑直向門口走去。我也沒來得及收拾辦公桌，只抓起我的鑰匙，抬腳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了辦公樓。張總步履匆匆，一邊用家鄉話嘰哩哇啦、語速急促的說著電話，一邊示意我跟著他。
我們直接下到車庫，我看他情緒有些激動，問：“是不是讓司機小黃來開車？”張總搖頭，簡潔地說：“不用。上車。”他迅速上了車，我趕緊坐進副駕駛座。就這樣，大中午的，我們急匆匆地駕車離去。
張總開著車，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一路也無話。他只專心地開車，但我偷瞄了一下儀表盤，國道上跑這速度，彰顯了他內心的跌宕起伏。車內冷氣十足，車外明晃晃的正午的陽光。不是空調的冷，我沒來由地覺得了另一種冷。
一路，我看著路途上的路標指示，它告訴我，我們可能正朝著昆明而去。不過，后來我發現我猜錯了，下午兩點多鐘我們到達了楚雄地界。張總將車停靠在路邊，又用他天書般的家鄉話嘰里咕嚕的講了幾句電話，然后掛斷。
他朝車窗外稍稍看了看，將車再次發動起來，將我帶到一家簡單裝修的普通酒家前。他稍稍松弛了一下臉色，讓我先下車，去要一個小包間，并囑咐我點好菜，說大概三四個人份的量，等著，他馬上回來。
他沒有飆車飚到讓我飛，終于讓我安全著陸了。我也稍稍放了一點心。我按照他的指示點好了幾個菜，坐下來等候的時候，我隨即內心充滿了好奇。他是去接人了吧？他要接誰呢？這么火急火燎，這么緊張兮兮的？是那個打來電話的人嗎？他是什么人啊？
半個來小時的時候，店小二來追問過兩遍，什么時候開始上菜的時候，張總回來了。他的黑色奔馳車就滑過一道黑色的弧線，嘎的停在了酒家的門外。透過我坐等的小包間的窗戶，剛好可以看見他的車。
張總從車上下來的同時，副駕駛位上也下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高高的，戴著一頂灰色的棒球帽，微微弓著個身體，顯得有些駝背，頭也一直是低著的，看不清面孔，看不出是什么樣的人。
我全程看著他們走下車，幾秒鐘后走出我的視野，往酒家門那邊走去。我轉過身，對著包間門口看，沒一分鐘，他們出現在了包間門口，我陡然發現這個同來的男人居然是吳智勇。他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寬寬大大的墨鏡。
我看出是他的同時，他也發現了我坐在桌前。他明顯非常非常意外地停住了腳步，扭頭看著張總。不用說，張總也沒告訴他，我在這兒。就如張總沒有告訴我，他去接的人是他的外甥。
吳智勇站住了腳步，轉身對著張總輕聲而急切地說著家鄉話，好像是在抗議什么。張總沒理會他的話，只管自己也哇啦哇啦地蓋過他說。我聽不懂他們的家鄉話，但是我感覺得到他們的意思。一個反對我在這，一個堅持我在場。然后兩個人幾乎同時閉嘴了，立定在包間門口。
吳智勇停了幾秒鐘，然后起步向里走過來，一把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了我的斜對面，基本是離我最遠的一個位置，拿一張側臉對著我，沒跟我打招呼，好像還是很生氣的樣子。張總則完全放松了似的，一路緊繃著的臉此時反而恢復了一貫的風輕云淡，從容淡定極了。他坐在了我和吳智勇中間。
張總問我：“張小姐，你點好了菜了嗎？”“嗯。點好了。”我看著張總回答道。“那就上菜吧。大家都早該餓了。”張總淡淡地說。“好的。”我迅速看了一眼吳智勇，然后扭頭示意了一下一直等在門外邊的店小二，店小二此時趕緊走上前，問道：“是不是可以上菜了？”我點點頭。
吳智勇呼的將身體坐正了，對著我，一把把頭上的鴨舌帽拿下了，然后呼的再將墨鏡摘了下來，丟在桌子上。于是便輪到了我呼的站了起來，瞪著他。就一秒鐘，我又坐了下來，什么話也沒說。
我拿起桌上的開水壺，慢悠悠地依次幫張總、吳智勇、我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滿水。然后我們開始各自將面前的餐具，用開水涮了一遍。一如全國館子店的食客們一樣，尋求了一下心理上，洗涮涮的干凈。
我想只有從小到大陪著我的老媽才會知道，風風火火如我，這時候的表面的平靜狀態，做出來有多辛苦。我內心其實早已經像過山車似的，忽上忽下；如菲律賓海嘯似的，迎面撲上來，撤退后留下了一片荒蕪。要知道，我第一次在真實的生活中，而不是影視劇里，看見好好的一個人忽然成了這副樣子。
這個人還是吳智勇。只見他的左眼整一圈黑乎乎的，明顯是被人重重地打擊了一下，成了名副其實的熊貓眼。回想他剛才一直弓著個背，握著手腕子，腳步也有點蹣跚，他一定還有其他地方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