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到上班時(shí)(shí)間，我便出發(fā)(fā)往公司去。劉曉曉跟在屁股后面喊我，說(shuō)：“最后一天了，你還踩著點(diǎn)(diǎn)的去公司，還上班啊？！不如一起去市場(chǎng)(chǎng)買(mǎi)點(diǎn)(diǎn)特產(chǎn)(chǎn)帶回學(xué)(xué)校去。”我揮揮手，答道：“幫我?guī)В湍鬩粯泳托小；仡^給錢(qián)你啊。但是現(xiàn)(xiàn)在我還是要去公司了。”劉曉曉瞪著我的背影接著喊：“莫名其妙。你不是昨晚去過(guò)了嗎？怎么一大早又要去啊？”
我去了第一車(chē)間，去跟我的啟蒙師傅蔣組長(zhǎng)(zhǎng)鞠躬致謝，告別。蔣組長(zhǎng)(zhǎng)很感動(dòng)(dòng)，他說(shuō)他帶了好幾屆的學(xué)(xué)生了，走的時(shí)(shí)候沒(méi)誰(shuí)記得他。我去了采購(gòu)(gòu)部、市場(chǎng)(chǎng)營(yíng)(yíng)銷(xiāo)部、行政辦公室等等地方致謝告別。李經(jīng)(jīng)理握著我的手搖了搖，很不舍地說(shuō)：“小張，你一定要回來(lái)啊。我看好你，青出于藍(lán)(lán)而勝于藍(lán)(lán)。”說(shuō)得我?guī)綴鯚釡I盈眶。
我還去了門(mén)衛(wèi)(wèi)室，我去找保安大哥陶大端。從今天起，我決定不叫他的外號(hào)(hào)了，在心里都不再叫了。陶大端一看到我就說(shuō)：“你怎么還在這兒晃悠啊？你們組長(zhǎng)(zhǎng)到處找你呢，通知你，你們又改時(shí)(shí)間了，下午三點(diǎn)(diǎn)校車(chē)就來(lái)接你們回去了。讓快點(diǎn)(diǎn)收拾好行李呢。”啊！！！我呆了。
匆匆告別陶大端，我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宿舍。宿舍里沒(méi)人，劉曉曉一定是去幫著肖雄收拾行李去了。另一個(gè)(gè)女生也沒(méi)在，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在宿舍里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團(tuán)(tuán)團(tuán)(tuán)轉(zhuǎn)(zhuǎn)。吳智勇，吳智勇，看來(lái)我還是無(wú)緣跟你當(dāng)(dāng)面告別了。馬馬虎虎地收拾完了行李，我在桌子前坐了下來(lái)。面前是一摞空白的信紙。
我寫(xiě)幾行，撕了。重新再開(kāi)頭，寫(xiě)了幾個(gè)(gè)字，又撕了。寫(xiě)了撕，撕了寫(xiě)。我這個(gè)(gè)文藝女青年，校報(bào)(bào)的筆桿子，腦子仿佛銹掉了，筆頭堵掉了，紙張都油掉了，半個(gè)(gè)上午過(guò)去了，一個(gè)(gè)字沒(méi)寫(xiě)出來(lái)。我覺(jué)得自己真的凝固了。我想：也許就該是這樣。千言萬(wàn)語(yǔ)(yǔ)、千思萬(wàn)想，最后匯聚成了幾個(gè)(gè)數(shù)(shù)字。我合上了筆。
下午兩點(diǎn)(diǎn)多，我們七個(gè)(gè)人早早將行李搬下了樓，排排放在宿舍樓下的空地上，幾個(gè)(gè)人打打鬧鬧地圍在一起，等待著校車(chē)的到來(lái)。我轉(zhuǎn)(zhuǎn)身上了樓，我去找小邱，他也在這棟宿舍樓里住，跟我們同一樓層，我要他幫我轉(zhuǎn)(zhuǎn)交給吳智勇的信。
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小邱的宿舍門(mén)前，舉起手正要拍門(mén)。門(mén)剛好開(kāi)了，小邱一手拿著電話座，一手拿著話筒，正準(zhǔn)(zhǔn)備探頭往外看。這一看，看見(jiàn)了我了，他樂(lè)開(kāi)了花了，對(duì)(duì)著話筒說(shuō)：“哎，好的。好的。張總，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務(wù)(wù)。”
他飛快地掛掉電話，一把抓住我，迫不及待地說(shuō)：“眾里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得來(lái)全不費(fèi)(fèi)功夫。哈哈，送貨上門(mén)了。”我嚇了一跳，甩開(kāi)他的手，說(shuō)：“干嘛這么激動(dòng)(dòng)啊，你？！”小邱忙不迭地搓手，點(diǎn)(diǎn)頭哈腰地說(shuō)：“對(duì)(duì)不起，對(duì)(duì)不起。是太激動(dòng)(dòng)了。太激動(dòng)(dòng)了。”
我看著他。小邱解釋道：“剛剛張總打電話過(guò)來(lái)，叫我去你們宿舍看看你走了沒(méi)走，要我盡量留住你。還說(shuō)，如果是已經(jīng)(jīng)走掉了，就讓開(kāi)車(chē)去追去。總之一定要留下你。留下你后，就以他的名義跟你們學(xué)(xué)校的領(lǐng)(lǐng)隊(duì)(duì)告?zhèn)€假，無(wú)論如何留住你一時(shí)(shí)半會(huì)(huì)兒的。”“為什么留住我一時(shí)(shí)半會(huì)(huì)兒的？”我納悶地看著他。
小邱吞了口口水，接著說(shuō)：“張總讓告訴你，吳智勇在趕回來(lái)的路上，讓你們務(wù)(wù)必見(jiàn)一面。”我內(nèi)(nèi)心好不容易建立起來(lái)的平靜立刻被這些話打破了，就像一池春水丟進(jìn)(jìn)去一顆小石子，蕩起了層層的漣漪。看來(lái)，我跟吳智勇必須當(dāng)(dāng)面告別了？！
這時(shí)(shí)候，樓下傳來(lái)了我的同學(xué)(xué)們的喊聲，他們?cè)誚形業(yè)拿鄭歡ㄊ切＼?chē)到了。小邱從窗戶邊探出頭去看了看，對(duì)(duì)我說(shuō)：“你千萬(wàn)別就這樣走了。我去傳達(dá)(dá)張總給你請(qǐng)(qǐng)的假，你先回宿舍去等等，阿勇很快到了。”說(shuō)著，他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我云里霧里一樣走回去我的宿舍，順手將寫(xiě)給吳智勇的信放在了長(zhǎng)(zhǎng)條桌上，站到了宿舍的窗簾后，我看見(jiàn)校車(chē)裝載著我的同學(xué)(xué)們和他們的行李，倒車(chē)、轉(zhuǎn)(zhuǎn)彎、一溜煙駛向了遠(yuǎn)(yuǎn)方。而小邱提著我的行李，走回了單元門(mén)，幾分鐘后將行李放回了我的宿舍。
另一處，一個(gè)(gè)身影，飛撲下了長(zhǎng)(zhǎng)途大巴，快速地?fù)溥M(jìn)(jìn)了街邊的小店，然后再撲向另一棟宿舍樓的某一間里，脫去風(fēng)(fēng)塵仆仆的舊衣裝，換上了整整潔潔的白襯衣，灰色的西裝長(zhǎng)(zhǎng)褲，洗臉，梳頭，在鏡子前認(rèn)(rèn)認(rèn)(rèn)真真、緊緊張張、急急忙忙地審視了一下，然后抓起了一個(gè)(gè)裝滿食物的袋子，沖出了門(mén)。
夏日的太陽(yáng)(yáng)，以四十五度角偏離了頭頂，陽(yáng)(yáng)光依然燦爛無(wú)比，卻不再暑熱灼人。遠(yuǎn)(yuǎn)處幾棵樹(shù)干很粗的樹(shù)木靜立著，樹(shù)葉寬大，在強(qiáng)(qiáng)烈的光線下綠得晃眼。一縷陽(yáng)(yáng)光穿過(guò)半開(kāi)的窗直直地射進(jìn)(jìn)屋里，無(wú)數(shù)(shù)的顆粒在光影中飛舞。我的心在等待中七上八下，腦子卻無(wú)比安靜的停頓了、空白了。
吳智勇高瘦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xiàn)在了門(mén)前，午后的陽(yáng)(yáng)光讓不大的室內(nèi)(nèi)明亮通透，一覽無(wú)余。我一眼不眨地看著吳智勇。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干凈、莊重、神圣，平靜后面隱忍著緊張激動(dòng)(dòng)。那雙眼睛仿佛會(huì)(huì)發(fā)(fā)光，亮晶晶的。他在宿舍門(mén)口停住了一下腳步，然后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向著我走來(lái)。
他走上前來(lái)，停在離我半米遠(yuǎn)(yuǎn)的地方，說(shuō)：“對(duì)(duì)不起，才趕到。”我沒(méi)來(lái)由地緊張起來(lái)，心又象是擂響了戰(zhàn)(zhàn)鼓，咚咚咚，咚咚咚的，我裝著隨意地說(shuō)：“趕得很辛苦吧？是我對(duì)(duì)不起，其實(shí)(shí)也不必特意趕回來(lái)的。”他說(shuō)：“不辛苦。就是心里很急，怕趕不上。你說(shuō)提前了，我就怕還會(huì)(huì)有變。很急，恨不能插上雙翅飛過(guò)來(lái)。”我說(shuō)：“是又變了。本來(lái)我已經(jīng)(jīng)跟大部隊(duì)(duì)出發(fā)(fā)了的。”
他說(shuō)：“我知道。路上換乘轉(zhuǎn)(zhuǎn)車(chē)的時(shí)(shí)候，我打過(guò)電話給陶大端，本來(lái)讓他喊你接電話的。他告訴我，你們又提前了。”我說(shuō)：“嗯，是你讓張總幫我請(qǐng)(qǐng)假，留下我的吧？”吳智勇稍稍愣了一下，他停了一下，說(shuō)：“還好我能當(dāng)(dāng)面跟你告別，不然，我就是食言了。我們倆個(gè)(gè)現(xiàn)(xiàn)在是，將來(lái)也要是，要么不要承諾，承諾了就永遠(yuǎn)(yuǎn)不要互相食言。”
這番話也是一種承諾吧，我又緊張起來(lái)，心里好像有一只迷路的小鹿，到處亂撞。“等我。要告別也要當(dāng)(dāng)面。”電話里的這句話，又響起在耳邊。我想起我的歉意，看著吳智勇，說(shuō)：“昨天晚上那么晚，而且你剛到家，我的電話打得太任性了，欠缺考慮，打擾到你媽媽了吧？”
吳智勇忽然難得的露出一絲羞澀，轉(zhuǎn)(zhuǎn)頭說(shuō)：“電話當(dāng)(dāng)然要打，不然你就這么走了，我才會(huì)(huì)怪你。——只是，我媽嚇了一跳，一個(gè)(gè)女孩深夜來(lái)電，然后我還立刻撿起還沒(méi)打開(kāi)的行李就走，她問(wèn)是什么人，比她還重要——”他扭扭捏捏的說(shuō)完，我們都慌張地躲開(kāi)彼此的眼神。
我拿起桌子上的一瓶椰子汁，遞給他，說(shuō)：“給你喝，你一直趕路，應(yīng)(yīng)該都沒(méi)好好吃東西吧？”吳智勇一手接過(guò)椰子汁易拉罐，一手將他手中提著的袋子交給我，說(shuō)：“這是帶給你路上吃的。”我一時(shí)(shí)沒(méi)接過(guò)來(lái)，說(shuō)：“哎呀，太多了。我已經(jīng)(jīng)帶不了了。”吳智勇說(shuō)：“都是你愛(ài)吃的。特意給你買(mǎi)的。還是帶著吧。”“哦。好。”我乖乖地接過(guò)來(lái)，說(shuō)：“那謝謝你。”
莫名其妙的，我們兩個(gè)(gè)客客氣氣的。為了緩解尷尬，我探頭出去窗外，朝下面看了看。吳智勇說(shuō)：“你的行李箱，我待會(huì)(huì)兒讓小邱幫你放車(chē)上。”“車(chē)上？”我奇怪地問(wèn)，“哪個(gè)(gè)車(chē)上？”吳智勇說(shuō)：“我的車(chē)。晚一點(diǎn)(diǎn)，我讓小邱送你到中途的服務(wù)(wù)區(qū)(qū)，在那，你可以和你的同學(xué)(xué)匯合，就可以一起按時(shí)(shí)回到學(xué)(xué)校報(bào)(bào)到了。”
我有些發(fā)(fā)傻了。他留下我或者說(shuō)張總為了他留下我，就真的只是為了讓我們匆匆見(jiàn)這一面，說(shuō)這幾句話而已？吳智勇看出我在想什么，柔柔地說(shuō)：“是我不想節(jié)(jié)外生枝，給你帶來(lái)什么麻煩。讓學(xué)(xué)校對(duì)(duì)你產(chǎn)(chǎn)生什么不好的猜測(cè)(cè)。所以安排你跟你的同學(xué)(xué)們一起如期歸校。”
小別重逢的疏離感，和對(duì)(duì)未知的、不確定的要發(fā)(fā)生的一幕的緊張感慢慢消失了，我望著他的眼神漸漸地?zé)崆小侵怯攏嫻謀任頁(yè)墑旆€(wěn)(wěn)重多了。瞧，他怎么會(huì)(huì)是張總擔(dān)(dān)心的那種樣子呢？我們默默地對(duì)(duì)視著。
然后，他移開(kāi)了眼睛，對(duì)(duì)著墻壁說(shuō)：“不過(guò)，畢業(yè)(yè)后回來(lái)，好不好？”我的六神又不知道在這關(guān)(guān)鍵的時(shí)(shí)候溜達(dá)(dá)到哪里去了，我恍恍惚惚地夢(mèng)(mèng)游似地說(shuō)：“什么？你說(shuō)什么？”吳智勇鼓足勇氣，直視著我，一字一頓地說(shuō)：“畢業(yè)(yè)后回來(lái)。為了我，回來(lái)這里。好不好？答不答應(yīng)(yīng)？”
我聽(tīng)見(jiàn)我自己的聲音，很小聲地說(shuō)：“我，不知道。我愿意回來(lái)。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沒(méi)有什么變故，我會(huì)(huì)回來(lái)的。”我的聲音越來(lái)越小，小到也許只有我自己聽(tīng)得見(jiàn)。我的頭也越來(lái)越低，我不知道吳智勇臉上的表情。
好一會(huì)(huì)兒，吳智勇說(shuō)：“你，該出發(fā)(fā)了。”我的心開(kāi)始蕩起了秋千，我抬頭問(wèn)他：“你呢？回去宿舍好好睡一覺(jué)吧？”吳智勇?lián)u搖頭：“晚上到車(chē)上睡。”我疑惑地看著他，他再次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摸摸頭說(shuō)：“待會(huì)(huì)兒我還回老家去，——老媽也很重要。”
我就那么傻傻地看著他，心上有一堵墻，墻上的磚瓦一塊塊、一片片裹著塵土撲撲的往下掉，掉到露出柔軟的心，它有些疼的說(shuō)：“好辛苦，你會(huì)(huì)很累的——”吳智勇?lián)u搖頭，暖暖地說(shuō)：“不辛苦，也不累，我愿意。回去不用趕時(shí)(shí)間，睡一覺(jué)就到了。——走吧。”
吳智勇彎腰拎起我的行李，視線落在長(zhǎng)(zhǎng)桌上的信封上，回頭問(wèn)我：“給我的？”我說(shuō)：“已經(jīng)(jīng)不用了，本來(lái)以為見(jiàn)不到你，才留的。”吳智勇還是搶先一步抓起了信封，塞進(jìn)(jìn)了褲兜里，說(shuō)：“那還是給我吧。”
吳智勇將我送上車(chē)，轉(zhuǎn)(zhuǎn)身再上樓，說(shuō)落下了東西，讓小邱等等。他再轉(zhuǎn)(zhuǎn)身回來(lái)的時(shí)(shí)候，并沒(méi)看見(jiàn)他拿了什么，神色卻有些異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將小邱叫到一邊囑咐了幾句。小邱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坐進(jìn)(jìn)了司機(jī)(jī)位。我則坐在副駕駛位上。
吳智勇站在路邊，招招手示意小邱開(kāi)車(chē)，小邱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我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朝吳智勇?lián)]揮手。小車(chē)起步，吳智勇的身影漸漸小成后視鏡里的影子。我忍不住回頭看，他兩只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地跟著車(chē)的方向走。
落日如同一只咸鴨蛋黃，掛在西邊的低空。周?chē)腦茖傭既鏡媒瘺S火紅。穿著雪白整潔的白襯衣、灰色西褲的吳智勇周身如同也鑲上了一道神秘而濃重的金色，定格在我的腦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