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你們給我活著,活著去參加高考,活著回來看我(五)
體檢那天早上,錢俊恒正好要上班,把錢紀提前一個小時送到醫院。錢紀沒有直接去集合地點,而是跑去醫院對面的體育公園玩起了健身器材。估摸著還剩二十分鐘,方才悠閑地向醫院住院樓走去。
當她走到集合地點時,已全是等待的學生。有關高考的事,初出茅廬的高三學生都顯得很積極。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班級,班里的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陳歡正在和吳韻霏聊天。錢紀悄悄走進她們,兩人絲毫沒有注意到錢紀的靠近。錢紀伸出手,像突然嚇她們一下,一念之間,停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去。這不是她的強項。她往往嚇不到人,或者是直接嚇跑了別人的興致。所有人都是抱成一團,只有此刻的錢紀,是一個人。
終于,到了發體檢單的時刻,當報到錢紀名字的時候,錢紀迅速將自己的體檢單抽走,因為那張身份證照“太難看了”。
陳歡一臉驚訝地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錢紀張嘴想回答,卻又顯得無奈。為什么我來了這么久,你竟然沒有注意到?她心里隱隱約約有答案,但她不想承認,更說不出口。她將張開的嘴變為一絲抿嘴的微笑,聳了聳肩,笑而不語。
“我還在想你不來我就和老五走了。”陳歡說。
“老五不和陰狗月走嗎?”錢紀問。
“陰狗月跟陸可可還有程玥她們廝混去了。”吳韻霏說。
“那就……三個人走吧。”錢紀雖然很不情愿,但因為她明白孤獨的感覺,所以不愿意讓吳韻霏一個人。
誰知在進院的時候,去和別人“廝混”的殷古月回來了,三人組合頓時擴充為四人組合。
“待會兒測視力的時候,你排我后面,幫我看一下上下左右,在我后背比劃一下。”陳歡對錢紀說。
錢紀點了點頭。
體檢內容第一項,是對于女生來說最殘酷的:身高體重。
錢紀站上紅外身高體重測試儀,顯示數字161、56。
“怎么可能呢?我中考體檢明明是162啊!”錢紀驚呼,她一直以為平時體檢身高不到162是因為手動量身高的誤差。可現在用的和中考體檢一樣的機器,竟也才161,難道自己高中三年真的“縮水了”?
吳韻霏冷笑一下,站上機器,正好是162、56 。錢紀頓時嫉妒了:“老五怎么比我還高!”
“就一公分,你至于嗎?”吳韻霏突然又笑了,“不過還是比你高!”
要說最不用擔心身材的是天天吵著“減肥”的陳歡,168的個子,才52公斤,減什么肥!
雖說是高考體檢,但很多項目是平時體檢有的。嗅覺測試還是第一次。
“嗅覺不好是不是不能報廚師啊?”錢紀又想幽默一把,因為在她印象中,最考驗嗅覺的是烹飪專業,而大學哪有開設這個專業的!
“還多都不能報的吧,什么醫學啊、化學啊、藥劑啊,不是都要靠嗅覺嗎?”陳歡居然一本正經的回答了下去。
輪到錢紀和陳歡,兩人面前分別擺了三個瓶子,都是棕色試劑瓶,看不清內容物顏色形態。
錢紀拿起第一個瓶子,湊到鼻子前,用手扇了扇。
“醋。”
錢紀拿起第二個瓶子,以同樣的方法聞了聞。
“酒精。”
錢紀拿起第三個瓶子,卻怎么也問不出味道。
“你那么磨磨唧唧的干啥?你把鼻子伸到瓶口去聞啊,這么遠怎么聞得到!”體檢醫生見錢紀磨磨唧唧,頓時急躁了起來。
“可是我們化學老師說聞試劑的方式是……”錢紀用的方法是化學實驗中聞試劑味道的標準手法,這已經成了她的一種“職業習慣”。
“你別管什么化學制劑,你這是在體檢,麻煩你快點,后面還有人在排隊!”體檢醫生不耐煩地說。
錢紀這才將鼻子更靠近瓶口一點:“可還是沒味道啊!”
這回醫生徹底無語了,她不明白眼前這個死板的呆子是怎么考上高中的。
“沒味道的是什么?”
“水?”錢紀疑惑地問。
“那不就好了嗎?”
搞了半天竟然是水,錢紀有一種被騙的感覺,剛剛聞過兩種刺激性氣味的揮發性液體,還以為自己嗅覺衰退了呢!
錢紀出嗅覺檢查室的時候,三個人已經在門口等了幾分鐘。沒來得及埋怨,三人趕緊奔向下一個科室:視力。
輪到她們的時候,錢紀和陳歡卻被護士拉到不同的隊伍后面,陳歡后面是一個不認識的女生。錢紀心里一緊,怎么辦?陳歡有只眼睛700度,好像有專業是600度限報的,那怎么辦?
錢紀遇到的醫生算好心,給錢紀一只五百一只六百,寫成了兩個五百。
“你還好嗎?看得清嗎?”錢紀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陳歡視力檢查結果。
“看不清,第一行都看不清。”陳歡沮喪地說。
“他有沒有給你少寫點什么?”錢紀問。
“一個500,一個700。他怎么會給我少些?”陳歡說。
“那……醫學專業是多少限報啊?你還能上得了嗎?”錢紀擔憂地問。
“好像是800吧,應該能上。”陳歡說,“反正我一畢業就去做手術,把眼睛開了。”
錢紀沒有聽懂她的最后一句話,直接來到了最后的抽血環節。
抽血的醫生共有五人,坐在一張長桌前。才走近抽血臺,便可以聽見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其中哭的最厲害的是陸可可。她雖然已經露出手臂,卻在消毒之前的最后一刻將手臂縮了回來,死死抱在胸前,尖叫著“不要啊”。一旁,饒瑩瑩、段未洲等人在旁邊安慰,試圖讓她放松心情。
“不行!”剛把手伸出來的陸可可再一次臨陣脫逃。
“你不要看啊!我把你的眼睛捂上。”饒瑩瑩和段未洲,一個捂眼,一個控制陸可可的手臂,終于,醫生將針扎進了陸可可的血管。
“啊!”在扎進去的那一刻,陸可可發出了最凄慘的叫聲,將頭埋進饒瑩瑩的懷里。饒瑩瑩拍著陸可可的頭說:“沒事。”
抽血結束的陸可可,眼里依然帶著淚光。
“我感覺這里最可怕的不是疼痛,而是那些叫聲。人都是被自己嚇死的。”錢紀總結了自己現在的心情。
輪到錢紀時,她一副從容就義的神態,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比起閉上眼睛迎接未知的恐懼,錢紀跟喜歡感受視覺與痛覺同時進行的真實感。她咬緊牙關,毫無表情的看著針刺入自己的皮膚,被抽掉半管血。
“也沒什么嘛!沒那么可怕。”自己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事,那就不叫痛苦。她深深地明白,身體上的痛苦,絕對算不上什么痛苦。
錢紀抽完血,站在一旁按壓血管,順便等待陳歡。
“這個女生好淡定啊!都換了四根針了還是一臉淡定。”錢紀循聲望去,醫生形容的女孩是顏雨萌。
“沒關系,我的血管一向不好找,我已經習慣了。”顏雨萌雖然臉上半微笑著,卻是用一種陰郁的語氣說。
顏雨萌已經在胳膊上扎了兩針,手背上扎了一針,都沒有采到血。這次醫生選擇了靜脈最明顯的手心。
“扎手心怎么受得了!”錢紀回憶起小時候的自己,由于手背靜脈不明顯,常常需要扎多次。然而,手背扎多少次都不會哭的她,卻在一次扎手心時感受到鉆心的疼痛。她只扎過那一次手心,從那以后,她拒絕在手心扎靜脈點滴。
然而顏雨萌畢竟是個特別的女孩,采血的針扎進手心靜脈,她依然穩坐如山。
采完血,醫生向她連連道歉,她只是微微一笑:“習慣了。”
“太強了!”錢紀忍不住感嘆,“要是我被扎那么多針,我就算不被疼哭,我至少也會很煩躁。”
“可她畢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不知道她經歷過什么。”陳歡說。
四個人同時搖了搖頭。他們走到原先集合的地方,靳濤和陸可可已經在收體檢表。
十二月末的江南,天空中陽光明媚,卻是抵不住的寒意。陳歡的媽媽已經驅車在醫院門口等她,而錢紀只能自己坐公交車回家。
回家的公交車上,錢紀腦海中依舊是兩個字“活著”。
“我們班離死亡最近的是……顏雨萌?”錢紀自言自語。
“不對不對,不能這么詛咒她,她不會出事的,至少在校期間不會。”錢紀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這個年紀的死法……交通事故、自殺、他殺、意外……”她馬上停止了自己的想法,“不,這些都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錢紀自然希望,所有的意外都只是為了豐富小說情節,可現實,從來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那些上一秒的美好,從來不知道會在哪一秒轉瞬即逝。那些曾經的陰影,何時才會治愈,又或許,永遠也治愈不了?
錢紀莫名想到了去年的高考滿分作文《車》:車上的人看著窗外,仿佛誰都知道這輛車要開向哪里,可是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