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是典型的港口城市，比較有特色的就是清末民國時期的西洋建筑以及現代化的摩天大廈，許以安選擇了幾個最為著名的景點，帶著許如清與方云影逛了一天。看著老爸坦然的神色以及老媽欣慰的笑容，許以安突然覺得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爸媽開心時的樣子了，她后來和鐘晨暮說，其實能讓我們心安的，始終都在我們心里，只是我們自己不屑一顧而已。

　　那天晚上，鐘晨暮請他們一家三口吃飯，許如清卻堅持由他來付款，在兩人爭執不下的時候，許以安將發票拍在了他們人的手上：“你們男人能不能別這么磨嘰，又不是吃了這頓沒下頓了，爭來爭去有意思嗎？”

　　“沒意思。”許如清和鐘晨暮同時搖頭說道，還沒等許以安表情轉換，兩人又同時說道：“但很有必要。”

　　許以安轉身挽著方云影頭也不回地走了，兩人隨即跟上，許如清笑著說：“沒事，我都跟小鐘說好了，以后他的作文我會幫他批改的。”

　　“許老師，人家那是寫小說。”許以安說。

　　“不會寫作文，能寫得好小說嗎？”許如清語重心長地說，鐘晨暮發現，只有談到和語文沾邊的話題，許如清都會神色肅然，像是再講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他后來想，這也許就是對職業的尊重。

　　走進酒店之前，許如清問鐘晨暮會不會抽煙，鐘晨暮看著他帶有暗示的眼神，便說自己偶爾會抽一根。許以安回頭笑著看向鐘晨暮：“言靜思會允許你抽煙？”

　　“我自己允許我抽。”鐘晨暮接過許如清遞過的煙，快步走向酒店一樓的吸煙區；許如清笑著揮手讓她母女上樓，隨即跟著鐘晨暮走過去。兩人坐在燈下，幽暗的光線中，煙霧緩緩縈繞，鐘晨暮連續被煙嗆了兩口，他已經有半年沒有抽煙了。

　　煙霧從許如清最終噴出，他偶爾打量一下鐘晨暮：“我已經有些年頭沒跟年輕人一起抽煙了。”

　　“我還是第一個跟父輩的人一起抽煙呢。”

　　“你是不敢還是不愿？”

　　“是沒機會，他不怎么抽煙。”鐘晨暮想到他父親，他從未見過父親抽煙，但醉酒是經常的，不過兩人也沒有在一起喝過酒。

　　“你會跟他說你的事情嗎？”許如清開始抽第二根煙。

　　“會，但原則上是，報粗不報細，報喜不報憂。”鐘晨暮每次給他爸爸打電話都是同樣的話術，最近還好吧？要多注意身體，不要喝那么多酒。

　　“你們長大了，就覺得我們變成老古董了，就以關心的名義開始敷衍我們了。”許如清落寞地笑了笑，一口煙緩緩從口中流出。

　　“我們并沒有敷衍您們，也不會覺得您們是老古董，而且始終是尊重您們的。”鐘晨暮態度誠懇地看著許如清，這是他從未變過的想法，他說：“大部分人都會經歷從做兒子到做父親、從做女兒到做媽媽，父輩們教會我們立身之本，也會成了我們的一面‘哈哈鏡’，并最終形成我們自己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在我們成為自己的過程中，父親或是母親的神性光芒會漸漸暗淡，這也是走向分歧的開始。但是出于我們內心的尊重與愛戴，我們拒絕這種分歧甚至隔閡，所以我們選擇了一種不明智的做法，用最簡單的方式做最簡單的溝通。盡管這不聰明，但我們卻很難做到完美。”

　　許如清點了點頭，他將煙頭掐滅放進煙灰缸中：“以安一直在回避她逃婚的事情，我其實是想她能和我好好聊聊的。”

　　“她怕您生氣。”鐘晨暮沒有說實話，許以安是說他不會理解。

　　“我只是怕她生活得很艱辛。”許如清笑了笑，他說，這世上大多數的父母都希望孩子的一生過得比較順暢，但我們也知道人生總有不盡如人意處，所以我們會以自己的經驗來為你們排除彎路，盡管很多時候事與愿違。

　　“您諒解她了？”

　　“并不完全是這樣，我尊重她的選擇。”

　　“她也很尊重您。”鐘晨暮想，也許父輩比我們想象中更寬容、更大度，會尊重我們選擇“錯誤”道路的想法。許如清笑了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拍了拍同時站起的鐘晨暮，轉身走向樓梯處。

　　第二天走過午飯送他們去火車站的時候，鐘晨暮特意買了一份當地特產，說是當以后修改作文的束脩，許如清笑著收下了。許以安將父母送到進站口的時候，方云影揮手跟她告別并囑托她注意身體，許如清看了她好一會才說道：“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私自取消婚禮，我會生氣也不會理解。”

　　許以安一直等著她爸爸問這句話，但沒想到他會在臨別的時候才出口，一時茫然不知該怎樣回應。許如清笑了笑說：“你沒能和安以風結婚，我確實很遺憾，當時也很生氣。我很喜歡以風這孩子，也肯定他會成為一個好丈夫，他會給你這輩子的關愛與守護，沒有誰會比他更讓我放心了。”

　　許以安靜靜聽著，那個溫良的男子，眼前慈祥的父親，這也是她一直懷有愧疚的地方。許如清頓了頓接著說：“我尊重你的選擇，因為那是你的人生，我不能指手畫腳，我能做的，就是和你媽媽一起，做你最強大的后備團，無論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們都會準備好最合口的飯菜、最溫暖的家。”

　　“奧！你別流眼淚，也別感動了想過來擁抱，我可不想大庭廣眾下‘溫馨一刻’。”

　　許如清的話讓差點淚奔的許以安笑了起來，方云影嗔怪地看了許如清一眼，他卻已經轉身進站了。方云影看了看父女倆，搖了搖頭，對許以安說：“好了，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老爸，謝謝您！”看著許如清的背影，許以安大聲喊道，進站的眾人分分側目，可是許如清只是揮了揮手并沒有轉身看向許以安。許以安一直記得那個背影，直到很多年后，她依然覺得那個背影瀟灑而溫暖、豁達而蒼涼、無奈又釋然。

　　“我們總是喜歡在父母身上為自己的行為找注解，也許，那些動作沒有任何意義。”那天晚上，鐘晨暮坐在電腦前這么說道，許以安躺在沙發上重復發呆、看天花板、翻書、發呆、看天花板、翻書的動作。

　　“就像魯迅的‘我家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嗎？”許以安盯著《雪萊詩選》，她剛才在朗誦《兩個精靈：一則寓言》。

　　“是的，也許他覺得這么寫有意思，也許他突然間不知道寫什么了，也許他在湊字數，反正不總是代表心中愁悶。”鐘晨暮想起初三那年的語文老師，一個只會照本宣科的中年男子，代表了考試的標準答案；他還想到了大學的近代文學賞析老師，一個舌燦蓮花的優雅女子。他一直都覺得，老師是分層次的，最高層次是你聽了Ta的課，從此喜歡上討厭的學科，那是一個老師的格局；最低層次是你聽了Ta的課，從此厭惡了鐘愛的課程，那是一個老師的低配。

　　“你刻薄了。”

　　“我還有更刻薄的呢，而且是關于你們朱總的。”鐘晨暮轉身看向沙發，許以安繼續翻看她的詩選，問他想怎么刻薄。鐘晨暮說：“我剛在看朱明夏的在更的小說，整部小說在語法與句式上浸透了馬爾克斯的靈魂。”

　　“這不是很正常嗎？《百年孤獨》是中國文學從傷痕敘事轉型轉型的教科書，‘馬爾克斯語法’在作家之間流行，猶如一場瘋狂的西班牙型感冒。”許以安沒有太多反應，她看過許多知名作家談寫作，都將馬爾克斯奉為圭臬。

　　“所以有人說，中國作家是喝著盜版馬爾克斯的精液長大的，《百年孤獨》的開卷句式，出現在許多作家的筆下，從馬原的《虛構》、莫言的《紅高粱》、韓少功的《雷禍》、洪峰的《和平年代》、劉恒的《虛證》、葉兆言的《棗樹的故事》，到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華的《難逃劫數》和格非的《褐色鳥群》，幾乎囊括了所有創作活躍的前線作家。這種影響真的非要到了模仿的地步嗎？”

　　許以安聳了聳肩，這從來都不是她關心的問題，她也不怎么看當代作家的書籍：“我們朱總的小說寫了什么？”

　　“他最新章節的開頭是這么寫的：暮秋的最后一天下雪了，邱木婷站在楓葉覆蓋的阡陌上看落雪，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什么？”許以安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句話，她讓鐘晨暮重新讀了一遍，聽完站起身子走到電腦前看小說原文，看著“8”字以及鐘晨暮讀過的那句話，她托著下巴說：“我兩個月前看過這句話。”

　　“你們朱總還這么獎勵員工啊？今天更新的小說，兩個月前就拿給員工拜讀。”鐘晨暮實在羨慕朱明夏兩個月前就備好要更新的小說章節，他最多是備好一周前的。

　　“不，我是在隋遇安那里看到了。”許以安想起J縣賓館，隋遇安書桌上稿紙間的娟秀字跡。

　　“額，至于嗎？出門還帶著丈夫的手稿啊？”

　　“我不這么認為。”許以安覺得見過朱明夏的字，和稿子上的完全不同，她想起外界對朱明夏小說的評價，善用女性心理揣摩人物。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許以安問鐘晨暮。

　　“你是說他的內心偏向于女性？”

　　“你的腦子偏向于停滯。”許以安白了一眼，然后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朱明夏的小說是隋遇安代筆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代筆的，她一直覺得朱明夏不像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