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人間五十年后,格桑遇見了一朵真正的格桑。
事.件起因,是熵泱被滄離一紙?jiān)t書請(qǐng)(qǐng)到前線去帶兵。畢竟是新主登位、兼之滄離確實(shí)(shí)太過年輕,是以如今萬界便自然比不上沉璧在時(shí)(shí)那般安定。時(shí)(shí)不時(shí)(shí)碰上些格外兇悍的異族來襲,熵泱也必得去幫襯上幾分。
然與先前數(shù)(shù)次不同,這一回熵泱走時(shí)(shí),沒讓格桑隨行,反倒帶上了木魚一起。
于是,這位常年專注于傳道授課之上.盡心盡責(zé)(zé)風(fēng)(fēng)雨不輟的格桑小師父,眼見自己居然這么快就被不孝子弟篡了位,氣得險(xiǎn)(xiǎn)些沒有當(dāng)(dāng)場(chǎng)(chǎng)厥過去。
我在邊上望著一時(shí)(shí)手欠,便掐了掐他氣鼓如青蛙的臉,好說歹說、將他拉著一起了去隔壁嫦娥家蹭飯。
此夜月圓。
格桑因著心內(nèi)(nèi)憋屈,放著一桌美食不管不顧,只將嫦娥家存著的美酒飲了足有一壺。
直至酩酊大醉,更是直接奪過三月手邊裝得滿滿一盒三層.新出爐的糕點(diǎn)(diǎn),自告奮勇要替她送往靈犀山。
“靈犀山”只是個(gè)(gè)隨口取出的山名。
而之所以起這個(gè)(gè)名字,是因?yàn)殪`犀就住在這座山。
當(dāng)(dāng)年沉璧死后,靈犀不久便也醒了過來。想到自幼敬愛的大哥、居然利.用自己殺.害了他們的父親,而從小教養(yǎng)(yǎng)她的姐姐,對(duì)(duì)這件事其實(shí)(shí)也一直深曉內(nèi)(nèi).情。
靈犀便就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整個(gè)(gè)人僵硬麻木得.像是隨時(shí)(shí)準(zhǔn)(zhǔn)備要從云頭上跳下去。
后來她就真的跳下去了。
好在沒有直接一頭扎進(jìn)(jìn)大地之下的熔巖火海,只是找了座千丈高峰、將自己全須全尾地藏了起來。
琉風(fēng)(fēng)嫦娥將人尋見之后,便坐在山前與她苦口婆心地說了好久。
后來我和熵泱得了消息,也一道跑來這里勸過。
但靈犀聽完不僅一語不發(fā)(fā),反而更加固了山前屏障上附著的仙靈。如此一來,一旦我們強(qiáng)(qiáng)行將這道屏障破開,就必定會(huì)(huì)令她受到波及。
這丫頭是鐵了心,打算將自己活.埋上一輩子。
這么一來,琉風(fēng)(fēng)就是再著急心疼也是無計(jì)(jì)可施,便只好隔一段時(shí)(shí)間便讓三月做上好些糕點(diǎn)(diǎn),飛浪流水一般往這山上送。
不過……倒也不是送給靈犀吃的就是了。
她都不曾說過開口一句話,我們當(dāng)(dāng)然也不指望.這丫頭還會(huì)(huì)愿意吃上半口東西。
如此徒徒空耗一身仙靈,便是她在刻意折磨自己。
等到長(zhǎng)(zhǎng)此以往折騰不動(dòng)(dòng)了,她便也就離死不遠(yuǎn)(yuǎn)了……
——
三年.前,我和熵泱恰巧有事途經(jīng)(jīng)靈犀山附近,順帶過去看了一眼,見愚公還在。
他在重明圣山的迷林之中將傷養(yǎng)(yǎng)好,便循著頸間發(fā)(fā).絲指引、尋到了此處。睜著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先是將這面前高山.橫來豎去遠(yuǎn)(yuǎn)眺丈量一番,隨后便在山腳下扎了根兒似的,開始實(shí)(shí)施每日雷打不動(dòng)(dòng)的徐圖吞山之策。
愚公本就是由地脈之靈孕育而成的山妖,生來便與世間山川多有牽連。也許只有他,才可以在絲毫不傷及靈犀仙靈的情況下,潛移默化地山中土石吞噬殆盡。
如今偌大一座山,已被他消去了小半。
有時(shí)(shí)我喉間發(fā)(fā).癢、也會(huì)(huì)與他搭話,問:“你與靈犀不過萍水相逢,甚至連初見那會(huì)(huì)兒亦也是誤入陷阱、并非自愿結(jié)(jié)識(shí)(shí)。何以……現(xiàn)(xiàn)在卻要如此費(fèi)(fèi)心竭力地救她?”
愚公聞言只道:“她也救過我?!?p> 那天下了場(chǎng)(chǎng)小雨,愚公便抬手施下一道光簾將雨絲遮住。通身黑衫被他穿得紋絲不亂,瞭望著山色的筆挺身姿亦是頭也不回。
“我算了算,雖顧及著她的仙靈、令我不能大刀闊斧.過快為之,且越是靠近山腹之處便越是進(jìn)(jìn)展緩慢,但若要將這山完全吞噬,亦至多只需一千年?!?p> 這般說著,他眸色淡淡扭頭瞥了我一眼,道:“我是妖,千年壽命還是有的?!?p> 于是,我便將這他這話原封不動(dòng)(dòng)地轉(zhuǎn)(zhuǎn)述給了琉風(fēng)(fēng)。
其實(shí)(shí)我的原意,也只是想讓琉風(fēng)(fēng)稍稍放下些心,好好在嫦娥和一種兔子的照顧下、安分將養(yǎng)(yǎng)重傷未愈的身.體。但琉風(fēng)(fēng)身為兄長(zhǎng)(zhǎng),眼見倒霉妹妹碰到貴人搭救,不免心內(nèi)(nèi)動(dòng)(dòng)容。
然他的性.情使然,素來不擅說些什么感激的好話,故也只好借著三月的巧手廚藝權(quán)(quán)且報(bào)(bào)答。
一來二去,竟是接連送了五十年不斷。
……
這會(huì)(huì)兒格桑腳下一朵醉云實(shí)(shí)在跑得太快,琉風(fēng)(fēng)阻止不及便也就隨他去了。總歸格桑修為已是不弱,放在凡界之中應(yīng)(yīng)是無人可以傷他。
可不想,他這一飄,便飄了足有十天。
等到第十天,我估摸.著他再怎么樣也早已漂洋過了東海之外了,便干脆準(zhǔn)(zhǔn)備令琉風(fēng)(fēng)出趟遠(yuǎn)(yuǎn)門幫我出去找他。
這時(shí)(shí),突見院子上空白光一閃,格桑不僅自己回來了,且身邊還多立著一個(gè)(gè)人。
那是個(gè)(gè)明眸皓齒的俊秀少年。
雖風(fēng)(fēng)塵仆仆只著一身樸素衣衫,卻還是叫人一瞧、便覺著此人氣如霜雪。再經(jīng)(jīng)一番洗漱之后,舉止言行更顯明凈清冽。
然看人的目光,卻顯得懵懵懂懂、單純直白。
他不是個(gè)(gè)人。
想來……是只年歲不大的妖——所以即便化為人身,也未能將自己的原形全然隱去。此刻,這少年烏黑柔潤(rùn)的發(fā)(fā)間,便微微露了一簇指甲蓋般大的雪白小花。
纖碧花莖繞在束發(fā)(fā)的素帶一邊,配上那張稚氣十足的臉,當(dāng)(dāng)真是過于純?nèi)豢蓯邸?p> 嫦娥已然稍稍側(cè)(cè)身、在那少年頭頂嗅了嗅:“這是格?;?,只生于極寒之地的雪山。雖顏色寡淡,卻是世間萬艷之中,最能經(jīng)(jīng)受風(fēng)(fēng)霜的那一品?!?p> 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憶起幼時(shí)(shí)于昆侖雪海里耍玩時(shí)(shí),我亦見過不少皎白格桑凌霜而開。只可惜山間飛鳥眾多,長(zhǎng)(zhǎng)穿行于山間將其啄食。
若非如此,想來西王母娘娘座下,早便多出了一位風(fēng)(fēng)姿綽綽的格?;ㄏ?。
不想今日這驀然出現(xiàn)(xiàn)的少年兒郎,竟是彌補(bǔ)(bǔ)了我的一樁半大不小的昔年憾事。一手輕支頷首,我索性默默欣賞起格桑花化人之后的清靈遺世,直到將這少年看得面紅耳熱一臉羞赫,方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悠悠慨嘆道:“世上花草何止千萬,可任憑其中姹紫嫣紅開遍,卻還是比不上格?;ㄅR風(fēng)(fēng)沐雪的剛毅堅(jiān)(jiān)忍?!?p> 頓了頓,想到萬艷臺(tái)(tái)上哪一片鶯鶯燕燕的花紅柳綠,便又道:“這也難怪,諸如牡丹芍藥此類色彩鮮艷的花朵,本就天性柔.弱得很。即便是生在了天界這樣的清氣匯聚之地,一旦修成.人形,亦都是面貌纖弱的女子?!?p> 許是此前少與人說話,少年得我一贊,只兀自抿緊嘴唇不知如何答話。
倒是始終在他身后.臉龐帶笑的格桑,卻是莫名黑沉下臉色、兩眼微瞇將我發(fā)(fā)狠一瞪。那目光鋒利的,簡(jiǎn)(jiǎn)直像是要將我口.中舌肉一片片剜下來似的。
然,當(dāng)(dāng)著嫦娥琉風(fēng)(fēng)的面,他到底是沒有當(dāng)(dāng)真動(dòng)(dòng)手剜肉。甩出一記眼刀,便一聲不吭轉(zhuǎn)(zhuǎn)身步了出去。
“……??!”
我顫顫巍巍地接下了那把尖尖眼刀,立時(shí)(shí)思慮起方才話中所言有何不妥。須臾之后,相當(dāng)(dāng)不敢置信地.捂住了方才飛短流長(zhǎng)(zhǎng)的這張大嘴巴:“格桑的真身,該不會(huì)(huì)是……?!”

厭闕
愚公少年的形象,腦補(bǔ)(bǔ)出來的是,長(zhǎng)(zhǎng)得好看重度潔癖,堅(jiān)(jiān)持穿著西裝襯衫去開挖掘機(jī)(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