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房里有兩張床,離門近的是一個有些舊的鐵制病床,泛出六七十年代特有的那種淡黃色,輸液架的桿子上看起來更有歲月斑駁感,黑色的帶著銹跡,沒有規則的分布著,這張大的床快占據了整個病房一半的空間,床的北邊是一個稍微小點的床,是給陪護的人用的,緊挨著墻壁。再往上一點是垂下的有些舊的一絲簾子,這是一扇靠北開的中號窗戶,窗前不遠處有一堵年代更為久遠的青磚墻壁,在它和窗戶之間一張方桌寬窄的空間里,長著兩棵水杉。
稻子穗兒還沒黃的九月初,這天早上住進來一個十九歲的年輕男孩,面容憔悴的躺在床上。這是一起交通事故,男孩的腿受傷了,聽醫生說,他可能會住上好幾個月的時間,不過,也不排除會轉到其他醫院的可能,病來如山倒。
幾天的時間里,對于醫院來說,似乎和幾個小時沒什么區別,但對于病人,似乎是幾個月那樣漫長,男孩在險境中撲朔迷離。這些時間里,整個外科的住院病房區總是和往常一樣,進進出出的病人和看護的家屬是擁擠而緊張的。有一天上午,送來的一個病人還沒等到給醫生看,就死在了走廊的擔架上。
白天和晚上對于醫院來說,基本上也是人來人往的,有的家屬因為病床的緊缺,索性就勉強和病人擠在一張床上,這個男孩因為傷勢較重,所以住在這個單人病房里。門外向西邊走幾步,往南就是整個病房區通往外面的的走廊,繼續往西是廁所和盥洗室,再里頭是護士配藥室,醫生的辦公室和看護室等。男孩住進來這幾天,也沒有多少人陪著他,剛住進來的幾個星期基本上都是以輸液和吃藥為主。這里的條件有一種說不出的簡陋,據說有晚小偷居然縮在女廁所里,準備偷竊病人的財物,夏天酷熱的一個晚上,靠南邊一排病房的一個病人家屬,在晚間陪護時,被人從窗外把衣服用木棍挑了去。
靠北邊的病房,所有的后窗外幾米遠的地方都砌了青磚墻,原來的這個青磚墻外是一個消毒室,八十年代的時候,因為修建一個院子而搬走了,后來這個院子又荒廢了,所以北邊每個病房窗戶前的一堵墻再往北都是屬于那個院子的。而這十來間病房,各個都有一個幾乎封閉的窗外小空間,大多數都長滿了荒草和雜樹,參天高聳的水杉都有碗口那么粗,直直的矗立著,樹干上伸出面向不同方向的小枝干,一片片的小葉子清晰而柔弱,一些枯黃的葉子時常零星的落在新葉上,給這狹小陰暗的空間注入了一點活力。
這天早上,像往常一樣,醫生們陸續的給病人查房,里面的病人檢查完畢后,到了走廊這里的時候,醫生門進了男孩的房間,一共四個醫生,后面還跟了五個護士,三個中年人,一個年輕人。護士們中有好幾個和男孩年紀差不多大,像是剛參加工作不久或者是醫學院畢業剛進入醫院這里來實習的,幾位醫生查完房,出來時眉頭都皺了起來,男孩的情況比他們想象中的要糟糕的多,可能住院的時間要延續到冬天,腳上的一個傷口老是無法愈合,他們幾個人什么也沒有多說,倒是有一個護士,在掩上門的時候,朝那個男孩蒼白但是還有幾絲青澀的臉凝視了幾秒。
九月下旬,男孩主要的傷經過了治療后,總算度過了危險期,不停的換藥、打點滴成了這個小病房的家常事,男孩的親戚們則三三兩兩的忙活自家的事去了。快近十月中旬的時候,這些日子里,只有男孩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床上躺著,期間,窗外,被那兩棵樹遮擋,在平日里所能勉強照射進來的部分陽光,也柔和了很多,有時候還有兩只斑鳩飛來“咕咕”的叫著,給這方寸之間平添幾絲生氣。
這天晚上,那位年輕的護士進病房換藥了,她約有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子,眼瞼下有幾個小雀斑,臉白白凈凈的,扎了一個獨辮子,一點點的書卷氣還能從臉上清晰分辨,給男孩換完藥之后,她盯住了玻璃瓶目視了片刻,男孩的目光也停在了那瓶子上。
“我的傷大概還有多久能全部好起來?”
“看恢復情況吧,但愿你早點好起來?!?p> “謝謝你。”這話語一出,似乎那片刻,時間仿佛也暫時停止住了。
“傷挺疼的,上個月難受多了?!蹦泻⑼铝艘豢跉狻?p> “快點好起來吧!”那護士看著那輸液瓶,平靜了重復了一次。
雨下了起來,水滴穿過窗戶可以看到的視野中,垂成了一個簾子,外面是兩棵樹干斑駁的水杉,在秋風中瑟瑟的搖曳著小枝兒,里面是天天都有些的藥水味。外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這樣,在窗戶中被隔了開。
男孩的頭發已經長的有些長了,烏黑而發著光澤。他的臉也是白白凈凈的,原來的蒼白顏色已經漸漸的可以看到一些紅潤,窗外的斑鳩時不時會飛過來低頭細語,秋天已經進入了正中間。
日子還在繼續著,隔三差五的換藥,護士和男孩兩個人之間漸漸的就熟悉了起來,有時候也會聊上一些日常的話題,他們都相互留了電話號碼,時常會在晚間電話里聊好一會兒,這幾天聽到的有話題能聊的事,大多數都是愛吃什么,愛玩什么這些青年人的里里外外。護士女孩的家就住在醫院里,這個醫院坐落在一個半山腰上,因為地勢的原因不規則的房子連綿了整個山東面的好大一片地方,這排住院病房在醫院大門邊靠近馬路的地方,從馬路徑直進來走一段距離不遠就可以看到,往左邊緩慢而上是通往醫院職工生活區的另外一條水泥路,都是六七十年代的青磚房子,古樸又帶著灰暗的色調。職工們大多數都是來自本地和鄰近的鄉下,也有的年紀稍微大點的人,是六七十年代從沿海一些城市相應號召下鄉的,后來工作在這里,便也定居了下來。那位護士便是其中一個家庭的,母親是江南一個城市的,父親來自上海,因為那個年代先后來到家了這里工作,便相識組建了家庭生活在這里了。有一次和男孩聊天,她和男孩說到的時候,內心里似乎中還帶有一絲壓抑。男孩則不然,他也是來自鄰近的鄉下,卻對這些歷史往事是知曉不多的,在和女孩熟悉之后,他的傷痛噩夢似乎緩解了一些,女孩覺得男孩活了下來有了一種幸運,男孩精神上的壓抑也在漸漸的緩和著。畢竟,人的生命中,有時遇到一些意外的痛苦,也是無法預料的,可以算是個躲不過的“劫”。有些人的生命里,總會和其他普通人不一樣,多些永遠的傷疤,身體上的,還有心靈上的。
一個雨后的晚上,這天是另外一個護士值班,醫院里的值班常常都是醫生和護士在一起的,他們的生活大多數都是往返在宿舍和住院病區,大多數年輕一些的醫生在這個醫院進修是主要的工作,年邁一點的醫生也有的是快要退休的了。不光在這里,在鄉下一些級別更低的衛生院,新老人員的更迭年年都有,對于這個本來就在僻壤里的山區來說,再平常不過。晚飯后,值班的護士因為父母來探望,所以就提前回去了,換成那位護士女孩來頂一個晚班。女孩在巡查完所有的病房后,走進了男孩的那個小病房里,上一個換班她因為外出去了鄰近城市,休息了約一天多的時間,晚上過來上班的時候,男孩也剛吃完飯不久,躺在床上正在看那冊軟皮本《山居筆記》。
“嘿!晚飯吃了沒?”
“吃了,你呢?”
“這兩天休假了,外出了一趟,去外婆家的,下午在家整理的自己的東西,翻出了好多讀書那時候的影集和書。看,這是我以前常一起玩的同學。”
女孩從里面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張已經有些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戴著軍人帽子的男孩,看起來也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
“哦,看起來挺清秀的。”男孩放下手中的書接過了照片,看了幾秒鐘。
“是嗎?可是我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聯系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讀書那幾年,好些個同學一起玩的時候,他常常把我弄哭了。”
“是嗎?那這可能是個不太懂事的男孩子吧,看模樣似乎有些心智不成熟。”
半躺在枕頭上的男孩子,用左右抓住了床的鐵護板,右手撐在床上坐了起來。這些日子以來,他能坐立在床上的時間都不多,一是因為身體活動的不便,二是因為剛剛精神才恢復了一些,坐起的一剎那他覺得整個上身無比的輕松,仿佛一個世界都清新了一些,噩夢遠走了幾步。
“嗚……你會讓我哭嗎?”女孩忽然雙眼里紅紅的,嗓子快要發出哭泣聲了,似乎那淚是憋了很長時間,只是缺少了什么一樣,便在那一瞬間就要流了出來。
“怎么會呢?謝謝你,這些日子來常常陪我說話?!贝_實,這些日子以來,除了身體的病痛,和窗外兩棵樹,那兩只斑鳩有時候煥發的幾屢生活氣息外,男孩似乎覺得已經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打擊的絲毫無法反抗了,時常是在夜里醒來的時候,歪著頭,能看見的唯一有光線的地方,也就是這窗外的那點世界了。別說這晚上,即便是白天也是沒有多少別樣的,有時候會飛過來的兩只斑鳩,也只會帶給了他已經完全康復了的錯覺,剩下的,就是他獨自一個人的存在感。自從和女孩熟悉之后,兀自里覺得病痛中多了一份慰藉的分擔,是一個沒有親緣關系的人,也是一種平靜的關心,像朋友的,也像是親人的。
“我爸爸和我媽媽離婚了,在我上小學那時候便是,這些年來,我自己常常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常捂著被子哭?!?p> “原來你也有這樣不幸的事?!蹦泻⒑鋈婚g覺得,原來這世上很多沉重的壓抑,其實都藏在每個人沒告訴能說心里話的那個人之前。
“是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原因?!迸⒖刂谱×丝煲粝碌难蹨I,平靜的說道:“所以我現在,其實家里除了媽媽之外,基本上生活中我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無牽無掛的那種樣子,你長的好好看?!?p> “呵……差點就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完全好起來,回到正常人那樣的生活中去,現在晚上睡覺的疼痛,比上個月要好多了?!?p> “你閉上眼睛。”女孩示意男孩。
男孩看了她一眼,沒明白女孩想做什么,但看著她凝視的眼睛,沒瞅什么不同來,便照做了。
這時,女孩用右手護緊了白大褂,腰緩緩的彎了下來,伸出那烏黑頭發的腦袋,嘴唇輕輕的往前一探,親了男孩的額頭一下。
“你是個好人,這里進進出出的正常人中,有些人心術很不正。”
男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親,也是驚慌失措,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他覺得,似乎有一種別樣的同病相憐,在遠在天邊卻又盡在咫尺的身邊。逢見了住醫院這樣的事,無論如何換成誰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在這朝夕相處的關系里,病人、醫生還有外界之間總是會相互提防,給自己都留著安全的空間。有一次,隔壁病房的病友串門之間閑談時還聊到說,有時候常常有一些神情詭異的人,從外面到醫院來托到一些熟悉的醫生,偷偷的開上幾支鎮靜劑,然后找個注射器,晚上躲到廁所里面,往自己的胳膊上打針。后來有天早晨,有次那人閃過男孩病房前時,晃動的手臂上清楚可以看到,像芝麻一樣密密麻麻的針孔。
現在,這個小病房里發生的同病相憐,相對那些見陰暗的人性需求來說,成了這個季節特有的色彩。病房走廊的大通道外,不遠處那棵梧桐樹已經在掉葉子了,落了一地的金黃,樹在往西邊小山坡生活區的那條路岔口處,似乎是一個特別普通但正常的景致。路不長,順著它遠遠的可以看見它往小山坡上延伸著,再遠處也還是蔥郁的樹,秋天午后的太陽早已沒了多少熾熱,卻是有一種平和的溫暖,斜斜的灑在這條路上,像一條金黃色的圍巾,緊緊的覆蓋在大地上。
十二月的一個早上,熙熙攘攘的各種聲響過后,照例是醫生們查房的時間。走進男孩的房間后,他們圍著男孩詢問了各方面的狀況,當然,跟在后面的還有那幾位護士,他們對于這四個多月的時間來說,都已平常了。醫生們湊在一起交談了一會功夫之后,其中一個醫生走到男孩床邊時說道:
“你可以試試看,能不能下地走走了?!?p> “真的?”
“是的,開始要下地走走鍛煉了,時間一長,筋骨的活動性就要變差?!?p> 醫生們說完這幾句話的時候,就從病房里轉身陸續走出去了,護士們也跟著出去了,那個女孩護士也跟著走出了門,不過步子卻邁的不快,等他們都走了有好幾步遠的時候,她才到了門邊,卻是把半個身子仍然探在病房里,眼睛照例凝視了男孩一下,男孩的目光也與她的目光連在了一起,兩雙眼睛,似乎寧靜了一個初冬的早晨。
下午兩點多些的時候,小病房里,陽光從窗戶灑了進來,空氣里的小塵埃,可以看見它們在游動著,軟軟的,慢慢的,兩只斑鳩偎依在其中一棵水杉的小枝干上,眼睛微微的瞇著,羽毛像大衣一樣貼著身體,脖子后面珍珠一樣的花紋像極了兩條圍巾,一顆連著一顆,清晰而溫馨。病床上,被子蓋到了男孩的肩膀上,男孩均勻的呼吸著,枕頭左邊小柜子上是那本夾著書簽的書,病房里的光線有一部分是從窗戶玻璃反射進來的,帶著幾絲亮光。
這時,門輕輕的被推開了,門是兩層的,外面的是一扇綠漆門,斑駁的表面上顯出簡單的外形,里面的一扇門是紗布門,每次進出被推動的時候,都會發出“吱呀”的聲音。男孩習慣的緩緩睜開眼睛,這漫長的四個多月來,無論睡的深沉還是淺淡,這門的聲音,似乎是除了窗戶外通向外面世界的第二個存在,也像是一雙耳朵,聽著,分辨著,卻很少有錯的時候。
進來的是護士女孩,她沒有穿白大褂,卻是穿了一件頗有可愛風格的紅色毛衣,針織的花紋精巧而整齊,腳上是一雙米色的皮鞋,黃色的跟兒透出幾分活力。
男孩睜開了眼,看見她了,仍然是兩雙眼睛很自然的就注視到了一起,下午的陽光非常好,她想陪她一起下地走走,只是卻沒有主動的說出來。似乎是熟悉之后的心有靈犀,男孩怔了片刻便明白了,他彎腰坐了起來,他準備第一次起身起來試試看能否走動了,也許是這幾個月以來連床都沒有下過,他的腳踝都變的白白凈凈,一個連貫的動作,他將木杖夾在左邊胳膊下,左腳勾住了拖鞋伸出來支住了地面,受傷的那條腿也緩緩的伸到拖鞋里去,然后,左腿慢慢的直立了,挺直了腰,右手抓住了輸液架邊上的橫桿,緩緩的站了起來,他的個子中等高矮,這么長時間以來,護士女孩也是第一次真實的看到他有多高,但在這個目視的思考間,男孩已經完全的站立起來了,只是這個連貫的動作,和常人比起來可以看出卻還是不太順暢,他往前走出了第一步。
“哦……”似乎適應還是需要片刻的,但,男孩終于成功的走出了第一步。
女孩的表情很平靜,一句話沒有說,伸出右手挽住了她左邊的胳膊,就這樣扶著男孩緩慢的走出,一步,一步,極慢的,走出了房間,穿過了通道,緩緩的下了走廊前的斜坡。室外的陽光是瞬間讓男孩覺得刺眼的,陽光下他的頭發半遮著耳朵,臉白白的,夾雜著一點點紅潤,眼前另外一棟矗立的老房子,那路口的梧桐樹前的水泥板凳前,一地金黃的樹葉整齊而熱烈,在告訴他,他回到了人間。
女孩扶著他,沿著通往生活區的那條路,陽光照著兩個人,地上映出的影子溫馨而平靜。
拐過兩個彎上了一個斜坡之后,他倆來到一個鐵門前,這扇鐵門兩邊都被墻壁圍著,里面是一個院子,這是女孩的家,院子里也有幾棵高大的梧桐,這些日子以來,常常在晚上的時間里,男孩接到他她的電話,也是在這個寧靜的院子里同樣寧靜的房間里說出的話,是幾許關心,也是幾許心有靈犀。
人間的事,總有一些也許是歲月飛逝的常見順序,一個多星期后,男孩出院了,回到了鄰近的鄉下,靜靜的修養了一個冬天。第二年春天,他已經開始有了逐漸接**常人的走路速度,盡管還需要靠著木杖,但他的氣色已經漸漸的開始在恢復。流火的六月很快來了,他回了醫院進行了檢查,一切狀況都還不錯,用一個病友家里年長親屬的話說:“男孩是從死人堆里幸運的爬了出來?!?p> 醫院復查的那天,他卻沒有見到那位護士女孩,只是,他也不好問及她去了哪里,幾年之后的一個偶然間,他碰見那時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另外一個護士,她告訴男孩,女孩已經去了上海。
十五年后,那所醫院的老房子已經在歲月里消失了大半,但是那棟青磚的病房,依舊矗立在鬧市區里,和那個秋天一樣,清晰而簡單著,還有那棵梧桐樹,正在奮力吐出更多的綠葉,迎接如期而至的夏天。

袁宏森
80后世紀初的成長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