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奈何橋上
二十年,風樂愉每日到孟婆莊里調(diào)戲下孟婆,偶爾也會幫忙,給新來的分孟婆湯。
大部分時間是蹲在奈何橋上,看那些彼岸花和新來的家伙。
有幾次,遇到了在宮里做事的宮女,還能聊上幾句。
問一問宮里情況,但她絕不會問顧長宴的事情。
宮女們們都知道顧長宴和愉妃一點兒也不相愛,所以也不會主動提。
在風樂愉心里,不用知曉那么多。
記得滅門之仇即可。
*
二十年,一晃眼就到頭了。
風樂愉立在奈何橋上,等顧長宴。
素白的衣,披散的發(fā),雪玉如月,雙眸如星,神情說不上冷冽,卻也說不上歡喜。
孟婆喊道:“別等了,還有一會,你且進來歇一會吧!別又被那些個家伙的模樣給嚇壞了。”
風樂愉不止一次被嚇跑了。
孟婆期初還會笑她,后來就算了,就她那出身,不被嚇壞才怪吧!
風樂愉朝橋的那頭張望,臉上沒有表情,心里卻是洶涌澎湃。
“無礙,這不是有你嗎?”
孟婆笑,話語里的揶揄之氣盡顯:“我可不幫你,把你拽下去,你可別說和顧長宴一起入輪回了,你下一世啊,指不定是個毛茸茸的主呢!”
風樂愉聽完,抬起眼來凝視他片刻,嘴唇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那他來了,你把他推下去,和我做個伴,便可?!?p> 即使是做毛茸茸的主,那也是要拉顧長宴下去的。
孟婆看也不看她這個方向,思索了半天,才憤憤喊道:
“嘿,我莫不是傻子,帝王將相,豈能是我能推的!你??!還是趕快過來吧!”
風樂愉點了點頭,表示知曉,轉(zhuǎn)身走回孟婆莊。
*
孟婆莊又來了好一些家伙,兩人忙了一陣。
有哭著不喝孟婆湯的,又惡狠狠武力相逼的,也有苦苦哀求的。
但都沒用,到了這孟婆莊啊,大家都不過是一個討水喝的主。
孟婆忙起來,臉上恢復冷冽,鳳眸凝霜帶雪,唇角勾起冷意,一句:
“喝不喝都要喝?!?p> 又陰又冷又狠,無人敢抗拒。
風樂愉心不在焉,問:“還不來?”
孟婆:“要傍晚了,這會啊,陽間還是晌午時分。”
“那再等等?!?p> 風樂愉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平常之事,仿佛說的那個人,不是她的仇人。
送走最后一個家伙,孟婆丟下一句:“且在這里等,別過去了?!?p> 然后去熬湯了。
風樂愉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沒搭腔,目光一直盯著奈何橋的方向。
一個熬湯,一個守望。
傳聞這孟婆湯,是取人的鬼魂和采自俗世的藥材調(diào)合成;
另一說,是人的淚收集煎熬成湯;
到了此地,風樂愉才知道,原來是由眼淚熬成的。
怪不得,喝了可以忘記所有煩惱、所有愛恨情仇。
孟婆估摸著時辰就快樂,便停下手上的活,來到風樂愉身旁,給她一面鏡子,
“照照吧。”
風樂愉怔住,片刻,眼底陡然涌出許許多多疲倦與哀傷。
仿佛一瞬間,眼旁蔓延出許許多多皺紋,老態(tài)龍鐘。
孟婆又到:“照照,好看點總沒錯的?!?p> 倏地,風樂愉咽喉處一陣刺痛,已覺出熱流涌出,怔怔滴下淚來,猶自茫然接過鏡子。
也是,照照吧。
可不能讓他看見自己腌臜的一面。
將鬢間的發(fā)似扶上耳后,又以檀色注唇,看了片刻,面如凝脂,甚是滿意。
將鏡子遞給孟婆。
一雙寒潭般冷寂的眸子盯著奈何橋頭,“他是個老家伙了吧?”
孟婆隨意答道:“老家伙了,你還是這般貌美,要不?你也化成老態(tài)?公平些?!?p> “想都別想?!?p> 孟婆笑了。
*
傍晚時分,顧長宴終于到了。
風樂愉等了他五十年,整整五十年。
此時真的在奈何橋見到他的魂魄時,她卻不知改跟他說什么。
她的臉上無絲毫表情,只是站著,如磐石,仍由風吹雨打,也不動彈分毫。
胸口的疼痛在加劇,萬箭穿心的痛包裹著她的全身,呼吸都要變得困難。
好在,她已經(jīng)不是肉身,不需要呼吸。
但是眼淚,就那么落下來了。
滑過臉頰,印出水痕。
沒想到,做鬼這么久還是會哭泣。
風樂愉嘗了嘗它的味道,是咸的,澀澀的,與她在陽間的眼淚沒有不同。
原來,妖鬼的眼淚和人的眼淚并無區(qū)別。
不過都是咸、澀、苦。
他已經(jīng)死了。
仇也報不了了。
顧長晏第一次審視這個傳說中陰森可怖的地方,陰森倒是有,卻未必可怖。
一切都循著秩序進行,鬼魂鬼仙,各從其類,倒是比人間還有井井有條,除了偶爾能聽見哀嚎與低泣,還算是平靜。
這一切的平靜,在他的目光落在風樂愉身上之后蕩然無存。
顧長宴楞在原地,怔怔的望著奈何橋那頭的風樂愉。
*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沒想到,陰間真的存在。
他注視著風樂愉靜寂的眸子,依稀覺得那里千年如此,她眼里的激烈璀璨還在。
他緩緩而至,來到風樂愉身前:“阿愉,你,沒投胎?”
風樂愉笑笑,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臉色卻一點點的冷了下來。
橫槊賦詩的顧長晏也老了,丑了。
“我等了你五十年載?!?p> 聲音如泠泠寒波,澗中擊石。
顧長晏一怔,眼角忽就濕潤了。
緩緩抬起臉,笑容和煦,溫柔道:“謝謝你?!?p> 風樂愉見他如此溫柔,心里好似木偶被人突然提了一下,就那樣怔住。
思緒又好像回到了當年在山莊初遇這個少年郎。
閃過某個初秋的黃昏,杏葉飛滿的甘霖寺,她抱著滿懷的杏葉一回頭,看見那個遠遠望著她的少年。
那個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少年,臉上帶著笑意,就那樣怔怔地望著她。
那斜陽似也看出了少年的心意,調(diào)皮的改了方向,照得整個甘霖寺一片金燦燦,印得少年郎的臉上光彩熠熠。
只一個注目,就讓人再也難以錯開視線。
再后來,明明傲的不可一世,但就是讓人移不開眼。更讓風樂愉念了一生。
這么溫柔多人,竟滅了自己全族。
風樂愉的雙眸轉(zhuǎn)如冰刀,冷笑:“謝什么,不等你,我怎么報仇?!?p> 顧長晏沉默許久,神情沉寂卻坦然,低低道:
“對不起?!?p> 這一句對不起,他等了五十年載。
風樂愉也等了五十年載。
對顧長宴而言,一句對不起,是救贖他那顆腐爛已久的心,是拯救他自己。
對風樂愉而言,確實千愁萬恨的開頭,導出了那剪不斷的仇恨。
如山中傾盆大雨砸在瓦礫上的混亂無序,聲響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風樂愉怔住了,記了五十年載的仇恨,好似因為他這三個字就弱了些。
“別說對不起,你是一國之君,我受不起?!?p> 說完,抬著臉,目光冰冷如刀,直凜凜的看著他。
那眼神極冷,冷到極致,仿佛千年寒冰雕琢的刀刃,插進他心窩里。
*
孟婆上前行禮,將顧長宴引到孟婆莊,遞給他孟婆湯。
顧長晏接過孟婆湯,靜默了良久。
這恩恩怨怨的解藥,竟是這一碗茶湯?
折磨了他五十年載的噩夢,眼下就要解脫。
可他卻猶豫了。
和她的羈絆,就此結(jié)束了嗎?
思及此,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如約而來,隨同一起到來的還有徹骨的寒意,像是回到了他抱著被萬箭穿心而滿身是血的風樂愉時。
而此刻,風樂愉就遠遠地站在那里,在他眼前,正靜靜的望著他,然而眼底卻是一片死寂。
整個世界陷入死寂。
顧長宴挽起唇角,露出一道微笑,一步步走過去。
他的腳步沉重而拖沓,仿佛跨過了千山萬水,仿佛越過了三生河畔,仿佛踩踏著荊棘刀尖,仿佛每一個腳印都留下了血跡。
這是一條用仇恨和虧欠鋪滿的路,他走的異常痛苦而艱難。
他終是站到了風樂愉面前,眼對著眼。
互相凝望著,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靜默了良久,輕輕嘆了一聲,問她:“你喝么?”
風樂愉望著他。
他瘦骨嶙峋,顴骨高高突起,下頜尖削,原本的一頭黑發(fā),夾雜了數(shù)不清的白絲。
她忍了又忍,終是落下淚來。

韓小青
別看風樂愉平日里那么拽,其實真的等到顧長宴的時候,那種愛,是沒辦法掩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