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不相信傳聞。嘉揚。我被人追殺的時候，你并不在殺手之列？”

　　這是為他開脫嗎，嘉揚暗笑，慘淡開口：“你爹爹和伯父引狼入室，我就是這匹無惡不作的狼，殺了你全家，你居然不恨我。”

　　“沒有人看到你殺了……爹爹和伯父。”百靈夫人嘆了一口氣，“雖然母親指控你，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放了我和摯兒，也沒有參與之后的追殺。”輕柔一句話，道盡了對他的信任與同情。

　　“我相信你啊。”

　　頗顯落寞的男子一口飲盡苦澀淡薄的茶。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彎刀？因為指向敵人的時候，刀尖指彎向背后守護(hù)的主人。我隨時可以反水，也不會覺得有損什么。我是殺手，為錢賣命的殺手。火烈鳥一族出錢養(yǎng)(yǎng)我，我的彎刀就指向火烈鳥的敵人，可只要價錢出的更高，這柄彎刀隨時會轉(zhuǎn)(zhuǎn)變方向。跟我說話，你該覺得害怕。”他邊說，邊下意識摸刀。

　　新月彎刀已經(jīng)(jīng)交給副手抵押酒錢了。

　　他是來殺掉御官，從多拿手里掙銀子的。

　　嘉揚兩手空空。

　　百靈夫人靜靜地聽，嘉揚所有的話，全盤接受，不做任何反駁。

　　狼頭領(lǐng)暗中嘆一口氣。她始終相信自己沒有叛主。

　　而他，更換主人的速度何其之快啊，游走于各方之間，忠心與彎刀效忠之主朝夕更改。直到當(dāng)上沙漠狼的首領(lǐng)，終于穩(wěn)(wěn)定了數(shù)(shù)年時光。

　　“旭小姐難道忘記了，我去到火烈鳥之前、還有那之后，換掉了幾枚勛章，你知道么？”

　　百靈夫人緩緩開口：“我不管你來到火烈鳥之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你離開之后做過什么。”

　　嘉揚狠狠嘲笑著她：“你還以為我是好人。”

　　百靈夫人微笑，回答的理所當(dāng)然，沒有絲毫顧慮：“那當(dāng)然是啊，你救了我，對爹爹最忠心，當(dāng)然是好人。”

　　“如果今晚我來，是要殺你們夫婦的？”嘉揚被深深刺激到，口不擇言。

　　百靈夫人接受著他發(fā)(fā)泄的怒氣，仿佛化作深沉的大海，無論往里頭砸進(jìn)多少塊多么巨大的石頭，波紋平靜后，依然如初。

　　嘉揚嘆了一口氣：“你沒變，還是只看自己想看到的。”

　　“其實這些年來，我的確變了許多。身在君安城，嫁的又是那位皇子。”百靈夫人輕輕搖頭，十分執(zhí)(zhí)著，“有時候看著鏡子，已經(jīng)(jīng)不認(rèn)識里頭是什么人了。說話的語調(diào)(diào)不能高不能低，心事藏于心，外不漏情緒，言行舉止全部有把尺子衡量著，稍有差池，就會給時禹丟臉，城主夫人要拿我是問，葉家也不會原諒我。可有時候，我也想要相信自己沒變。嘉揚，我也剛剛意識到，有些東西是可以改變的，有些則是不變的。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見為實，聽來三分假。我猜想，你趕到的時候，爹娘已經(jīng)(jīng)遇害；娘不知道什么原因把殺手錯認(rèn)成了你。你若真要滅掉火烈鳥族，從我和摯兒身邊走過，為什么不舉起你的刀？”

　　眼前的女子已經(jīng)(jīng)嫁為人婦，出入在傲視天下的皇族人群中，身邊不乏姿態(tài)(tài)優(yōu)(yōu)雅、溫良恭順又愛嚼舌頭根子的貴婦人，她抵抗著，任由三從四德之類的繁瑣規(guī)(guī)矩滲入皮膚，重塑了她的形狀，可骨子里還是火烈鳥一族千金小姐的執(zhí)(zhí)拗脾氣。嘉揚就敗給過她的任性，今夜又要敗給她的堅持。他本要她妥協(xié)(xié)的，厭煩于自己的“心狠手辣”和“厚顏無恥”，快快把自己趕打出去。

　　至于真相。嘉揚已經(jīng)(jīng)不相信自己會遇到真相了。屢次弒主，他幾乎放棄尋找背后的真相。新月彎刀想走到哪里，他的手便跟隨到哪里。

　　況且，大漠風(fēng)沙在他身上結(jié)了厚厚的殼，歪曲了真正的言語，他已經(jīng)(jīng)不是她所認(rèn)識的嘉揚了。就算有意向旭小姐透露些什么，出口的也是：“事實就是，火烈鳥一族滅了，你的親人都不在了。”

　　瞧吧，他混沌著說出這句話，巴不得刺傷她，刺傷得越重越好。

　　“隨便你說什么，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微笑著，煞白了臉，聳聳肩，“我聽過很多的話。我有自己的堅持，誰都改不了。”

　　一刺不中？

　　“傳言說天底下沒有殺不了的人，如果有，便叫他認(rèn)嘉揚作為門人。我的四位主人，哪一個不是先我進(jìn)了棺木。”嘉揚端坐了姿態(tài)(tài)，逼近了旭小姐笑道，“有關(guān)我的傳說，你早就聽膩了。”

　　百靈夫人則脫口而出道：“咦？我沒有拿滅族的事情質(zhì)(zhì)問你，為何你反倒主動召我怨恨？”在嘉揚高壓逼問下，她居然敏銳察覺到，眼前的男人是故意挑事、有意疏遠(yuǎn)、劃清距離！

　　“爹爹肯招你做門人，他會沒聽過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知道你死過幾個主人？我記得爹爹問過你一句話‘知己者已故，復(fù)為誰死’。嘉揚，我就是相信你。”說罷，她居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像小時候那樣要去拉他的手。

　　知己者已故，復(fù)為誰死。

　　嘉揚被淡柔的月色照得神情恍惚，這句話他只說過兩次，第一次是在火烈鳥族長——旭小姐的伯父招攬自己入門時，他堅定的拒絕；第二次是在火烈鳥滅族，他眼里映著通天大火，默默說在心底。

　　前幾任主人死于非命的時候，嘉揚都沒想到過這句話。

　　百靈夫人伸出去的雙手停在空中，在心中叫著不好：哎呀，跟他說這些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幸好沒有人看見。

　　狼頭領(lǐng)趕緊一手拿壺，一手端杯，自己給自己倒了茶，迅速一飲而盡，心里叉出去條分支，胡亂想：這是套取所有跟她丈夫有關(guān)的情報。御官這個人，還是要殺的，不然銀子越賺越少，鐵定本兒都得陪干凈。

　　蛙聲和鳴蟬讓庭院更加寂靜，也填補了兩人互不相言的空白。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為妙，他們都是聰明人。

　　敗在旭小姐手里的嘉揚不敢輕易開口，他笨嘴拙舌，而旭小姐恰恰相反，總是一語中的，有著輕易看透他心思的本領(lǐng)。在她面前，他不是向來輸?shù)囊粩⊥康孛礎＝褚慣@殺手，做的太不合格。他嘉揚到底怎么得罪了老天，接連斷掉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