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上高速,窗外的風景逐漸被農田和遠山取代。離那個小城越近,空氣似乎也變得更加沉凝。那些刻意遺忘的、屬于青春期的酸澀、懵懂、以及那個夏天倉促離別帶來的巨大空洞,伴隨著熟悉的鄉音和逐漸清晰的故鄉輪廓,一點點從記憶深處翻涌上來,沖擊著緩緩的心防。
她偷偷抬眼,從后視鏡里看向駕駛座上的男人。他專注地看著前方道路,側臉線條冷硬,下頜線繃得有些緊。他也在想那些過去嗎?那些被她藏在短信里未曾得到回應的委屈和依賴,那些他獨自在外打拼、背負著巨大壓力的歲月……隔在他們之間的,不僅僅是五年的空白,還有彼此缺席的、對方人生中最艱難也最重要的成長時光。
這條路,通往的不僅是外公的長眠之地,更是他們必須共同面對的情感廢墟和尚未可知的未來。車廂內,蘇念凡溫柔的絮語是唯一的暖色,而兩個坐在前后座的天蝎,一個沉默駕駛,一個心緒翻騰,無聲的拉鋸在車輪滾滾中,駛向那個名為“過往”的漩渦中心。
車子駛下高速,熟悉的鄉音透過半開的車窗飄了進來,帶著南方小城特有的溫軟腔調。道路兩旁不再是寬闊的農田,而是逐漸密集起來的、帶著歲月痕跡的低矮樓房和熱鬧的街市。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濕潤泥土、油炸小吃和淡淡花香的氣息,那是故鄉獨有的味道。
徐緩緩的心跳,隨著熟悉的街景在眼前一一掠過,變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沉。那些被刻意塵封的記憶,如同解開了封印的潮水,洶涌地拍打著她的心防。
她看到了那家她和程宇放學后常去光顧的餛飩店,招牌似乎換新了,但門口那口翻滾著骨頭湯的大鍋依舊熱氣騰騰;看到了曾經就讀的小學,鐵門緊閉,操場上有幾個孩子在追逐打鬧;還有那條通往舊家、兩旁栽滿梧桐樹的老街,樹蔭濃密,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每一個熟悉的角落,都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她下意識地抬眼,再次看向后視鏡。程宇依舊專注地開著車,側臉線條在進入小城后似乎繃得更緊了。他薄唇緊抿,下頜線清晰得像刀刻一般,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比在高速上更加明顯,帶著一種近乎壓抑的沉寂。
他也感受到了。這片土地承載的,不只是溫暖的回憶,還有沉重的離別和無法彌補的遺憾。
蘇念凡似乎也察覺到了車內氣氛的凝重,她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緩緩的手背,沒有再說話。一時間,車廂內只剩下窗外市井的喧囂和引擎低沉的轟鳴,沉默得讓人窒息。
車子最終停在城郊一座肅穆安靜的墓園外。時值深秋,墓園里高大的松柏依舊蒼翠,但其他樹木的葉子已染上金黃或深紅,風一吹,便簌簌落下,鋪滿了青石板的小徑,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蕭瑟。
程宇率先下車,從后備箱拿出準備好的鮮花和祭品。他動作利落,但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蘇念凡在緩緩的攙扶下也下了車,她整理了一下素雅的衣衫,看著眼前熟悉的墓園,眼圈微微泛紅。
“走吧。”程宇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抱著花束,走在了前面。
緩緩扶著蘇念凡,跟在程宇身后。小徑蜿蜒,墓碑林立。越往里走,空氣似乎越發清冷肅穆。程宇的腳步最終停在了一座被打掃得十分干凈整潔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里,是一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眼神慈祥中帶著歷經世事的睿智的老人——程宇的外公。
程宇將鮮花輕輕放在墓碑前,然后蹲下身,仔細地清理著墓碑上可能并不存在的浮塵。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脊背上,卻驅不散那濃重的孤寂和哀傷。
蘇念凡走上前,將帶來的水果點心一一擺好,聲音哽咽:“爸,我們來看您了。我和阿宇,還有緩緩……”她頓了頓,看著照片上的老人,眼淚終于滑落,“緩緩也回來看您了,您高興吧?您以前總夸她……”
緩緩站在一旁,看著照片上那位曾經對她和藹可親、會在程宇“欺負”她時板起臉訓斥程宇的老人,眼眶也忍不住發熱。她記得外公爽朗的笑聲,記得他書房里淡淡的墨香,記得他偷偷塞給她糖果時狡黠的眼神……那些溫暖的片段,此刻都化作了尖銳的酸楚,刺得她心口發疼。
程宇清理完墓碑,默默地站起身。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挺拔的身軀彎下時,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感。緩緩和蘇念凡也緊隨其后,虔誠地鞠躬。
祭拜的過程簡單而肅穆。蘇念凡低聲對著墓碑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里的事情,說程宇現在很好,公司也很好,讓他老人家放心。程宇始終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落在墓碑上,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石頭看穿。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究竟是哀思,還是其他更深沉的東西。
緩緩看著他沉默而孤寂的側影,心底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想要走過去,像小時候他心情不好時那樣,輕輕扯扯他的衣角,或者只是安靜地陪在他身邊。但腳下仿佛生了根,那一步怎么也邁不出去。他們之間橫亙的,是五年的時光洪流,是當年那個夏天他決絕離開的背影,是無數個深夜她對著無人回應的手機屏幕傾訴的委屈。她怕自己的靠近,對他來說只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打擾。
祭拜結束,三人沿著來時的路默默往回走。氣氛比來時更加沉重。秋風卷起落葉,打著旋兒落在腳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聲的嘆息。
“阿宇,緩緩,”上車后,蘇念凡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后的釋然,“我在城里訂了酒店,離老宅不遠。開了這么久的車也累了,我們先去休息一下,晚上再去老宅看看?”
“好。”程宇應了一聲,發動了車子。
緩緩也點點頭:“聽阿姨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