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歡從御花園回來,才用過晚膳,便被青黛領到了大殿,看著坐在旁側的一個灰衣女子,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青黛,“這是。。。”
“皇貴妃送來的人。”青黛見沈清歡懷疑謹慎的樣子,繼續說道,“閣主說此人可信。”
沈清歡聽聞點了點頭,放下心來,抬眼看向安靜端坐的女子。
她容貌清秀小巧,但膚色卻有些不正常的蒼白,像是經久未見陽光似的,連唇色都透著灰白,穿著一般的宮女服裝,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像是在透過自己找什么人。
慢慢地,女子眼里竟盈滿了淚。
“啊。。。啊。。。”女子張嘴發出了幾聲嘶啞的叫喊。
沈清歡能看出她已竭盡全力卻還是很微弱,像是嗓子里被人用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聲音很是怪異。
正準備回頭問青黛,沈清歡便見那女子狠狠拍打著扶手,下一刻便掙扎著從椅子滾了下來,竟然沒有腿!她奮力地向沈清歡爬來,神色凄厲,滿臉淚痕。
“她。。。”沈清歡滿眼驚詫,見她很是費力,不自覺地上前扶著她,青黛也趕忙上前幫忙將她扶回椅上。
女子雖坐著,卻也一刻不松地抓著沈清歡的衣袖,嘴里依舊發出怪異的聲音,似有很多話想說。
沈清歡如此近距離才發現,女子的舌頭似被什么利器割掉了,觸目驚心的截面,讓她有些揪心地皺起眉頭。
撫了撫激動的女子,沈清歡毫不猶豫地抬手擦干了她不斷掉落的眼淚,盡量將語調變得溫柔,“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不要急,你既已來到了仙瑤殿,我便能保你安全。”
女子見沈清歡一臉淡然動容的神色,漸漸安靜下來,抬手比劃了一番。
沈清歡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叫侍女拿來了筆墨紙硯。
女子拿起毛筆時抬眼看了看青黛,有些遲疑。
“沒關系,青黛如我親人一般,可信。”
女子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多說什么,提筆便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小蓮”
“小蓮?你叫小蓮?”
女子沒有回答直接又提筆下了幾個字-“司馬顏玉、貼身侍女”。
沈清歡點點頭,“你是母親的貼身侍女小蓮,你放心,無論你曾經經歷了什么,如今沒人能再傷你。”
低頭看了看女子下身空蕩蕩的衣裙,沈清歡心里有些難受,種種跡象表明,小蓮被人囚禁已久,不見天日便罷了,囚她的人竟殘忍地割去了她的舌頭和腿,真是陰毒。
“小蓮,你為何會如此?南梁國國主和我母親他們。。。”
沈清歡還沒說完便被小蓮抓住了手腕,如鐵鉗一般抓得她生疼。
齜了齜牙,沈清歡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痛呼,有些驚詫地看著突然變得滿臉恨意的小蓮,“怎。。。怎么了?難道南梁國。。。”
小蓮慢慢放開沈清歡,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仇”這個字,似傾注了無限的恨意,墨透宣紙,下筆的力度似要撕裂紙張。
沈清歡皺了皺眉,心里不知該如何定義,因愛生恨也不是不可能,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口,“南梁國三皇子找過我認親,他。。。”
沈清歡見小蓮聽聞后瞪大了雙眼,不住地搖頭,張著嘴吱吱唔唔地叫著,卻也著急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連忙扶住她,“你別急,有話慢慢說。”抬眼便看見小蓮寫了四個字-“不是親人”
“不是親人?是因為母親恨南梁國主嗎?為什么恨他?因為當年沒帶她走嗎?”沈清歡見小蓮寫的這四個字,心中也有些混亂了,一連問了幾個問題。
“神女!”青黛見狀拉住她搖了搖頭,沈清歡看向一臉淡然的青黛,才回過神來,低頭看向小蓮寫的字—“沒有血緣”
“沒有血緣?!”沈清歡不禁驚呼出聲,“南梁國主不是我父親嗎?”
青黛似乎也有些驚詫,和她對視一眼后也有些不明所以。
“啊。。。啊。。。”聽到沈清歡叫南梁王為父親,小蓮不禁嘶吼起來,佝僂著身體,握著筆的手顫抖不已,眼里瞬間盛滿淚水,卻也掩不住滿眼的恨意,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似感覺不到疼都一般,片刻便沁出血珠。
夜漸漸深了,皎皎的黑幕中掛著一輪孤月,仙瑤殿的大殿依舊燈火通明。
過了許久,殿門緩緩打開,射出的光芒似穿透了沉沉的霧氣。
過了半餉,紅燭已盡,沈清歡微閉了眼,吩咐青黛好好照顧小蓮后,一人走進了亮著點點紅燈籠的雪地。
青黛看著她孤身離開的背影,有些擔憂地皺了皺眉,卻也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只叫來侍女扶起小蓮去了偏房。
“神女,需要手爐嗎?”守在大殿門外的忍冬見沈清歡出了大殿,連忙上前。
“不用了,忍冬,你先歇息吧,不用跟著我。”沈清歡回頭,揚起一個放心的笑容,“我想自己走走。”
“是。”忍冬不再多言,轉身退下了。
沈清歡思緒翻飛,心里整理著小蓮帶來的訊息。
成文王原本是個不受待見的皇子,卻也野心勃勃想要王位,知道沒有籌碼與太后談條件讓尚燕支持他做國主,便起了其他心思。
一個別國王子,向太后展示他的強大,不如讓太后知曉他的“軟肋”。
一個太后能拿捏的軟助,司馬顏玉。
如今也不知成文王之前對原主母親展現的濃濃情意真假各幾分。
司馬顏玉死后,那些互訴衷腸的書信不過就是小蓮代筆而寫,從小的跟隨,連習字也是司馬顏玉所教,自然最了解她的筆跡和心思,也是這個原因,太后才未對小蓮下殺手。
一路上傲雪凌霜、寒氣逼人,沈清歡不知不覺沿著銀妝包裹的小道走到了花園里,這里的梅花已開始凋零,落在地上似血一般刺眼。
暗香浮動中,突然傳來了一絲熟悉的冷香,沈清歡未回頭卻先開了口,“你早就知道了吧,我根本不是南梁國主的女兒。”
“是。”清冷的聲音響起,疏離中又似乎參雜著一絲溫情。
“當初為何不跟我明說呢?”
“不念過往,活在當下。”
沈清歡聽聞,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向身后的南無月。
他依舊一身普通的灰白長衫,看不清人皮面具下到底何種神色,但卻依舊霞姿月韻。
猛然想起,這是之前在梅樹下自己與南無月說過的話。
他竟然還記得。
沈清歡不自覺地揚起一絲笑意,心里的憐憫揪疼似乎緩解了許多,一陣暖流在心尖揚起,“我只是詫異,南梁國主對我母親情深義重的表象下,竟藏著這樣的隱情,只是,他的這份情深竟也騙過了太后。”
有些嘲笑地勾了勾嘴角,沈清歡嗤笑了一聲,自然地向南無月吐露著心中的憋悶,“或許,權力之下,兩人都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南無月看著少女此刻眉間的一抹愁絲,指尖顫了顫,竟想要抬手提她撫平,可下一刻她眉間一閃而過的蠱契媚點瞬間讓他恢復清明。
抬頭看向一言不發的男子,沈清歡眼里有著深深的不解,
“那我為何又成了宣王的女兒呢?”
月明星稀、夜風呼嘯,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臥房的窗邊,看著遠處雪地里身影交纏的兩人。
早已端上的晚膳已經涼透,他卻宛若未見一般,不復往日的澄澈,此刻的眼眸盛著說不出的濃稠,“碧函,皇叔讓你來拿這名單到底為何?”
碧函眼神閃了閃,背上的鞭傷頓頓地發疼,握緊了拳頭,心下便有了思量,既然小主子主動問起,那便怪不得她多嘴,勾了勾嘴角,便把沈清歡那日與主人的談話一五一十得交代了。
“這是她說的嗎?”東翎垂下頭,聲音稚嫩卻也帶著難掩的傷感,看著遠處的冰魂雪魄,室內炭火熊燃,他卻只覺徹骨的寒。
“是,是她說您。。。”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碧函微點頭,只覺心中一陣快意,下一刻便拂袖離去。
不過是一個摸樣普通,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她有何資格被人護著。
身后傳來暗啞的關門聲,男孩閉了閉眼,小手緊緊地握起,可腦海中卻又升騰起另一幅畫面。
那時還沒未下第一場雪,她曾牽起他的手,不知他是誰,沒有算計,潔白得如此刻的雪地。
想到此處,東翎原本冰凍的心中又涌出一絲暖意。
此刻黯然神傷的沈清歡并不知曉,一點記恨,一句話語,讓男孩有了另一份決然。
雪地中,男子清冷的聲音似乎比嚴冬還刺骨,
“宣王與你的母親本就青梅竹馬,雖初受蒙蔽,錯付真心,但卻也慢慢明白,成文王不過是利用她而已。”南無月的聲音消散在冰天雪地中。
“所以,我母親最終迷途知返和宣王在一起了。”
“是,兩情相悅,卻不能相守,因她不再只是神女,還是南梁和尚燕的籌碼,關系只要在一天便一天也不能脫離太后的掌控。”
“是啊,成文王也不會真去尋她,留在這里對他們都好。”沈清歡輕蔑地勾了勾嘴,眼里閃過一絲輕蔑,空氣瞬間沉靜了下來。
南無月見她若有所思,寒風中,少女的衣衫在漫天的雪地里顯得那樣單薄,心中突然滑過一絲異樣,心緒不再受控,下一刻他便把手中的暖爐放到了沈清歡的手中。
像是做了千百遍般自然,指尖相觸的悸動讓南無月瞬間收回了手,見少女驚訝地微張著嘴,眼神微閃,“此后你母親和宣王的事便與南疆有關了。”
沈清歡捧著手爐,半餉才回過神來,指尖似還殘留著一絲驚心的熱意。
她抬頭揚起一個感謝的笑容,低頭的瞬間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溫暖,“南疆?”
“南疆蠱族盛行,雖位于襄涼境內,卻不受其管制。”
“就像碧落閣。”沈清歡看向南無月,想起青黛曾說過,碧落不涉南疆,南疆不問碧落,便也不再多問,有些事宣王更了解也不一定,自己總有機會問個明白。
寒風微泠,南無月垂眼拂了拂衣袖,沾染的花瓣洋洋灑灑地落地,點點緋紅,零落成泥也只是遲早的事。
沈清歡看著遠處漫天的飛雪,微嘆了口氣,這原本是個悲傷的故事,沒有親身經歷,但許是這身體留下的記憶,竟讓她有些感同身受的哀愁。
可手中傳來的陣陣暖意讓她即使站在這冰天雪地中,竟也未察覺到寒冷。
既已決定放下心中羈絆,如今站在南無月身邊,沈清歡只覺得溫熱愜意。
身旁的男子像是能擋去世間所有的黑暗一般,讓她覺得異常安穩,撫了撫跳動異常的心臟,桂嫩傳香遠,榆高送影斜。
明日定是一個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