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邊，一座墳墓并不孤獨地佇立其下。
正值萬里無云，高懸的太陽肆無忌憚地鋪灑著它的驕傲，還好墳墓尚且處在陰影里，陪坐在一旁的憶秋二人也因此幸免于光芒的炙烤。
憶秋穿著無袖上衣、齊膝的麻褲、露腳趾的布鞋，把頭放在王的腿上，拿著個小扇子扇啊扇的，沒個消停。
王靠在墻上，伸著腿一動不動地甘愿充當著憶秋的枕頭，打理著秀發。看來安詳，但是她的臉上卻毫無喜色。
“還剩下一天了。”王嘆道。
憶秋聽了笑了笑：“終于要結束了啊，我的故事終于要真的講完了。”
王怒拍他的頭，笑罵道：“你就這么想死嗎？”
憶秋摸摸自己的頭，臉部肌肉揉成了一團：“你輕點兒，我可經受不起現在的你這么一拍呀！”
王聽了，又一巴掌準備打下來，還笑斥道：“我根本就沒用力氣，好吧！”
憶秋急忙用扇子擋住，笑了笑：“好，好，你沒用力，你沒用力，是我不行了。”
王收回手，憶秋又扇起了扇子。
氣氛安靜了下來，片刻后，王卻是又笑著拍下一掌：“哈，你是不是想著就這樣子避開我的問題啊！快說，你是不是就這么想死？”
憶秋沒躲過這一掌，一邊扇扇子一邊擺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哀嚎道：“疼。”
“死都不怕，你還怕疼?”王維持著笑容，把手伸向了憶秋的胳肢窩，想撓他癢癢弄出點活躍的氣氛來，但是心里卻怎么也不能真正高興起來。
憶秋怕癢，急忙笑著站了起來，給王煽起了風，顯得很是輕松，笑道：“這年頭哪個人怕死啊，都只是怕疼而已。”
王聽了之后心中不服，擺出一副小女孩的樣子仰著頭說道：“瞎說！我就怕死，你怎么說？”
憶秋照常扇著扇子，脫口而出：“你不是人，你是王，王當然會怕死了。”
王聽了這話之后幾乎是直接跳起來的，一把把憶秋按倒在地，又惱又有點羞澀，稍加緩和后問道：“那你當時怕不怕？”
憶秋看著王幾乎要貼到自己臉上的眼睛，回道：“當然怕。”
“怕，你還選擇死？”
憶秋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順勢一口親到了王的側臉上，看著害羞起來的王厚著臉皮子說道：“不選擇死，我又怎么能回到人間來找你呢？”
王紅著臉站起來，攥了攥手，卻是感受著臉邊的濕潤，想用平靜的語氣回話，但是聲音卻是止不住地顫抖：“怎么啦？不死就不來見我啊！”
憶秋笑笑：“不死，狠不下心來啊。”
話說完，憶秋的思緒便飄到了來人間之前。那時已經為王多久，憶秋也道不出個究竟，回人間找尋沉秋的想法從一開始便有，可是天界的瑣事和維持秩序的責任始終綁著他，王的身份他早就厭倦了，只是擺脫不掉。
天界先知曾告訴他，想擺脫王的身份，唯有一死。要么死，要么繼續留在天界。
在死和為王二者之間，憶秋選擇了死。
這些憶秋并沒有給新王說，只是說，不死，狠不下心來。
“那你愿意為王嗎？”王像是看穿了憶秋的心思，問出這么一個問題，像是一記重拳捶在了憶秋的心口，打得他喘不過氣來。
王見他不回話，又逼問起來，雖是柔和的口吻，但是聽起來卻并不順耳。
“到底愿不愿意啊？你別不說話。”
憶秋猶豫再三，還是搖了搖頭，回道：“不愿意。”
王終究為王，她聽到這句話后明顯變了些臉色。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把王的位置交給我呢？”
憶秋感受到壓力，額頭上滲出了幾點汗液，皺起眉頭，卻是又舒緩下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是放下了手中的扇子，緩緩說道：“因為救你的時候我沒有君王意志伴身，把你復活后也只能讓你活一天，要是想要讓你真正活下來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讓你成為君王。”
王的語氣還是那么柔和，她繼續問道：“所以我問你，三個人中為什么要選我啊？”
憶秋想了想，也是沒能想出來個所以然來，無奈反問道：“你這是怎么啦？”
王頓了頓，目光在憶秋與墳墓之間游離片刻，總算是在憶秋的這么個刻意提出的問題之下冷靜了下來。
“沒怎么。”她的聲音有些委屈，“就是想知道三個人中為什么你一定要選我呢。”
憶秋拿起扇子去了去王身上的燥氣，說道：“我們不是早就說好過要讓你當新王嗎？你同意了的。”
“我同意了嗎？”王歪著頭皺著眉，楚楚可憐。
“同意了啊，你親口說的。”
“我怎么說的？”王問道。
“你說……”憶秋心頭顫了兩顫，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但事已至此，話到嘴邊卻是不能停下了，“我說你是下一任君王，你說的好。”
“是嗎？算了，不聊這個了。”王笑笑，總算是放過了這個話題，轉口問道：“你給自己選好墓地了嗎？”
憶秋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的身體在我死后會化作光點，用不著墓地。”
“這樣子啊！”王驚嘆一聲便沒了下文，眼神空洞間似乎是在竭力思考著什么。
“對了！”王突然說道，“你還記得老李老張嗎？不如我帶你去見見他們？”
憶秋打量一下她的表情，看來是沒有辦法推脫。
“好。”憶秋苦笑，“走吧。”
王在前面帶路，憶秋在后面跟隨，本以為會是去往哪個荒院，誰知這來到的地方卻是荒郊野外。
兩座墳頭沒有任何遮擋地在陽光下暴曬著，憶秋和王對視了兩眼，確認下來，這便是老李老張二人的歸宿了。
王對著墳頭拜了拜，憶秋也跟著拜了拜。
王抬頭看看天，揮揮手，喚出云彩替自己和憶秋擋住太陽。
“他們終究還是先死了。”王嘆道。
“怪我啊。”憶秋搖搖頭，“當初無心把他們的修為廢掉，確實沒能想到那竟然直接造成了他們的死亡。”
王狡黠地笑笑，問道：“你不是挺喜歡死亡的嗎？這成全了他們之后怎么卻反倒感到抱歉呢？”
憶秋瞪著眼：“生死都是自己的，如果影響了別人的那當然不對了。”
王搖搖頭：“那復活別人呢？是對還是……”
王的話還沒有說完，憶秋卻突然晃晃腦袋摔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昏了過去。
王急忙扶起他來，拍拍他的臉，憶秋便也就又醒了過來。
“你怎么了？”王急忙問道。
憶秋笑笑：“有點困。”
王板起臉來：“說實話！”
憶秋盯著王的眼睛瞅了片刻，有心隱瞞藏起來的秘密，但卻又怕忍不住想要傾訴的沖動。
“先讓我起來。”憶秋掙扎片刻，卻是道出這么一句話。
王放開他，也站起來，背過手去，不知是掩飾心里的害羞還是別的什么，把視線轉到了別處，說道：“說吧。”
憶秋無力地出口氣，坐在了地上，渾身癱軟，有氣無力地開口說起話來，但是這話的內容卻還停留在上一個話題上：“復活別人當然是對的了，殺人誰都會，但是救人……”
王笑拍狗頭：“我讓你說突然暈倒的事！”
憶秋愣了愣神，似乎過了好久之后才低頭一嘆：“不剩一天了，今晚便要走了。”
王看著他這樣子不像開玩笑，不知所措下開口問道：“為，為什么？”
憶秋這下直接躺在了地上，四肢無力地伸展開，卻是沒能說出話來。
王急忙俯下身來推推他：“喂！你別睡啊！你還不能睡！”
憶秋順勢把頭一歪，就這么個功夫已經面如土色了，他掙扎著說道：“有沒有水？”
王虛空一抓，拿住一杯凈水遞給憶秋。
憶秋沒動，只是淡笑一聲，略顯調皮地說道：“能不能喂我？”
一副小孩子的幼稚樣子，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可憐。
王聽了這話后呆滯了片刻，不過卻還是扶起憶秋的身子，配合著他把水倒進了他的嘴里。
“怎么樣？好點沒？”王問道。
憶秋把水咽下，看著王說道：“在沒有君王意志的時候，我是用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把你換回來的。”
王的眼淚流了出來，但卻還是盡力笑著，打趣道：“怎么，你就這么想死啊？還把生命的最后一天讓給我？”
“其實我不想死。”憶秋把頭偏到另一邊，聲音越發小了，“我只是想來人間看看你。”
王想說話，但卻感覺被什么堵住了喉嚨，當她竭盡全力開口時，聲音又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真的嗎？”王問道。
憶秋笑了笑，眼神渙散，卻是回道：“我也不知啊。”
王笑著流著淚沒有說話，憶秋見她這個樣子不怎么歡喜，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聲音又大了起來：“還笑！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認認真真哭一回嗎？”
王聽了這話后沒有哭成，倒是略顯輕松地笑了一聲，把眼角的淚都給憋了回去。
“好，我以后要是傷心了的話肯定認認真真地哭。”
“嗯。”憶秋點點頭，又環顧起了四周，自顧自說著什么，不過聽起來更像是在向王傾訴，“這一年的秋天我是等不到了，要是還能在鋪滿落葉的路上躺一躺該多好啊！”
王點點頭，揮揮手，出現在眼前的卻遠不止憶秋說的這些。
落葉滿地，長路通天，路邊有樹，是秋天的樹，樹下有人，是九大天君以及輪回殿舊主。
王與他們一同向憶秋一拜，沒有話講，卻是送來了幾陣秋風與幾些涼爽。
憶秋獨自呢喃道：“要是有恨天在就更好了。”
王抬起頭來，沒有聽清楚：“你說什么？”
憶秋再看向王，他的身體卻是在此刻開始變得虛幻起來。
“愿你余生……”在這生命的最后一刻憶秋已是在竭盡全力地說著了，但是還是沒能一次性把要說的話講完。
王扶住他的身體，聽清楚了這一句，不知所措下卻也只能順著憶秋的話回問起來：“愿我余生什么？”
“沒有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