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一盞盞菱形燈隱秘鑲嵌在過道頂端，燈面采用的磨砂玻璃柔和了刺啦啦的光線，餐廳被暖黃色的柔光籠罩出虛幻的視覺效果。
斜對角的一桌四人閨蜜談心，正好契合餐廳的氛圍，云月悄無聲息地起身換了個座位，落座在她們背后，屏聲靜氣地聽身后的人在說些什么。
“……上個月我們還打算去做兼職，直到交學費查了下卡里還有多少錢才知道，從上上個月起他們就沒有打過撫養費了，十多年，終于主動聯系了我們一次，開口就是問補貼費有多少，說我們一個月兩千足夠了，剩下的一萬寄回家。”
“我和音子是兩個人一起合領的補貼，過了十五歲加起來才一萬二一個月，我們每個月還要繳納五分之一的稅錢，從小到大他們把我們往學校一扔，就再也不管了，現在搬家了知道我們有補貼了，最基本的撫養費不給了，還要我們把補貼費給他們，說什么寄回家，我們哪有家。”
“撫養費又不是白給的，等他們退休了，住到養老院或者住在他們自己家，我和桃子也是要每個月都交撫養費的，要是他們能活到一百歲，我們得交四十年呢，他們只需要交十八年。”
“既然選擇了生出來交給國家養，那就要知道他們將來也是國家給養老的，現在知道我們是特殊群體，就開始裝弱勢，這年頭還是誰弱誰有理了？”
“他們不交就不交，把之前的賬都算清楚了，全還給他們，將來我們也就沒有義務交贍養費了。”
“我已經算好了，幼兒園一年是三千，小學一年兩千五，初中一年兩千二，高中一年兩千，十三年的學費加撫養費總共三萬兩千六，我們兩個人是六萬五千二，一個月的補貼是九千六，只需要七個月就能把賬還完。”
“我和桃子商量過了，在今年年底之前把錢湊齊了。我們從小學時開始一起攢錢，十五歲的時候存了一筆信托基金，之后每年都會往里面存錢，等到上大學就把它取一部分出來，買一套好點的公寓，現在住的房子沒有保障。
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決定平時出去兼職打工，把補貼的錢全省下來，加上年底結算出利息，再取一部分錢出來，就能夠了。現在就是一邊上學一邊兼職不好安排，我們平時還要完成八小時的義務勞動，兼職對于未成年人來說太不友善了。”
“我們之后就要過上省吃儉用的生活，像這種高檔餐廳在三年內都不來了，待會兒上菜后，我一定吃干凈最后一次大餐。”
“哪怕吃撐了。”
“嗯。”
沈默冉正襟危坐，一臉嚴肅，一身整整齊齊的黑色西式校服更顯她呆板頑固，從鼻腔里哼出的氣都是一本正經的，那張嚴肅的嘴裂出一條縫，上嘴唇與下嘴唇勻速開合。
“你們是找我幫寫一份具有法律效應的承諾書吧，只要他們簽字，就能一次性拿到這些年的撫養費，但同時，你們也將不用承擔相應的贍養責任。
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們倆，不可能，他們不再交撫養費是違法行為，你們可以上訴，這是他們作為生育者的義務，養不起就不要生，生了就得養。
第二，他們若是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你們可以去機關報告，你們現在還是未成年人，受未成年保護法保護，三區里面不是誰有錢有權就能違法亂紀，多得是具有正義感的異能者把他們搞瘋。
第三，三區外面是法治社會，三區里面是理智社會，不會因社會輿論而偏向誰，也不會讓其中一方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欺壓另一方，父母不慈和子女不孝是同等嚴重的問題，不能無條件的順從父母的意志。
第四，你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般的法律程序走不了，去機關問問能不能簽署斷絕往來的協議，斷絕血緣關系就是笑話，一份協議是斷不了血緣關系的。
第五，斷絕往來就跟陌生人一樣，他們要是找上門，你們可以以私闖民宅的名義讓警察逮捕他們，和名義上斷絕血緣關系其實查不多。
早年也有人不交教育費，他們現在老了，只能待在養老院每天做些手工活，來掙生活費。而交了教育費的人，不僅每個月有子女交的贍養費，還有政府的補貼。
這些事告訴我們，不要想著去占別人的便宜，特別是政府的，國家養，國家也有力所不及的地方，不付出就沒有回報。”
云朵端起身前的果汁壺，給她們的杯子里倒了些西瓜汁，鮮紅的液體看著就很有食欲，漂浮著的細小果肉令人心生將它一飲而盡的快感。
夏天的末尾，天氣如夏初般炎熱，一杯清涼解暑的冰鎮西瓜汁能掃清所有焦躁與煩惱。
等餐盤中的食物一小部分一小部分消失在盤內，只剩幾滴醬色的湯汁微微硬化在餐盤中，干凈的發光的銀色叉子躺在湯汁旁，彰顯出食客對此份料理極為滿意，也可能是餓瘋了。
夜色漸重，灰黑色的云緩緩飄過月亮，遮掉了柔和的月光，殘留一絲陰冷，像連續下了一個月的春雨，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徹骨的涼。
好在分別不是永久的分別，天氣變化影響不了心情。
音子和桃子手牽著手，像幼兒園時期一樣，路燈揮落一雙人影，漸漸變短，漸漸變長，漸漸不變。
立在她們身前的人，說話的語調輕松，三兩句話就切入了主題，請她們幫一個忙，事后有重謝，在女孩們好奇的心理的鼓動下，陌生的年輕人獲得了充足的時間編了一個令人潸然淚下的故事。
欺騙的成功與否只在被欺騙者是否相信，忽悠更多的是打發掉一些感到礙事的人，它比較容易成功。
音子和桃子沒有回應突然攔截她們的人的話，一個感人的故事不足以打破她們的心理防線，出門在外小心為上，和年輕人說了聲抱歉，轉身朝地鐵方向快步走去。
寂靜的街道旁，獨留一人品嘗陰冷的夜風，和隨風翻越圍墻的淡淡的桂花香，前去探究桂花香味的原處，抬頭望著出墻的筆挺的樹枝，上邊掛著一只白色的小貓，橫著身體，肚子貼在枝干上，四肢在空中靜立。
兩只圓圓的眼珠瞪著他，墻內有人喊了聲小貓的名字，被困在樹枝上的貓咪精神一振，急急回應道：“喵~喵~喵~”
墻內另一道稚嫩的聲音對小貓安撫道：“不要怕，我來救你。”
話畢，茂密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借著淡黃色的燈光，可以看見細碎的小花被抖落墜地，空中馥郁的香味更濃郁了些。
少年靈活地爬上了樹，小心翼翼挪步到墻外的枝干上，伸出一只胳膊，牽住上方的枝條，另一只手慢慢遞到小貓身邊，輕柔的哄道：“把爪子遞過來。”
小貓膽小的‘喵’了聲，不敢伸前肢，怯弱地側頭望著少年。
少年盡力地往前探身體，細弱的枝條發出猛烈的晃動，牽扯著一部分樹葉和桂花在空中激蕩，時不時地掉落幾朵小巧飽含芬芳的小花，枝干連帶著輕輕搖晃，這種極具不安全的地動之感，刺激著動物們的感官和心理。
小貓止不住害怕地叫到：“喵——喵——喵——”
少年忍住害怕的情緒，努力向前伸手一夠，抓住了小貓的后頸，慢慢拎起，朝樹下的人喊道：“你能幫忙接一下貓嗎？”
說著樹枝搖晃得比之前還要厲害，樹葉互相拍打著，發出響亮的聲音，淡黃色的燈光打在站在搖搖晃晃的枝干的少年身上，仿佛他下一瞬就會從眼前消失。
云月張開雙臂，仰頭對樹上的人說：“你跳下來，我接著。”
少年猶豫了會兒，心想：要不是你在這兒看著，我早就瞬移到地上了。樹枝無法讀出他心里所想，猝不及防的咔嚓一聲，斷了。
連人帶貓來不及反應，被迫從半空中躍下，站在地面早有準備的人眼疾手快，接住了少年，和他手里拎著的小貓。
云月雙手環抱著大晚上還戴著口罩的少年的腰，夜風在靜靜的燈光下吹開一陣桂花香。
“放手。”少年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聲打破靜謐的氣氛。
“喵~”經歷一番膽戰心驚的小貓還未完全平復不安的心緒，順勢用爪子扒拉住云月的上衣，尋求一個安慰的抱抱。
云月緩慢俯身，把少年放到地上，抱著小貓輕輕撫摸著它的小腦袋，眼睛時不時瞟向整理衣服的少年身上，大晚上的還戴口罩？
“你不覺得悶熱嗎？”
少年這回沒有捎帶上敵意，很自然地點了下頭。
“為什么不把口罩摘下？”
少年抬眼輕瞥他一眼，那眼中含著別有深意雙方都瞬間便能明白的意思，低頭拉下一半，透了幾口氣，轉頭看向墻，對隔墻而站的人說：“你還在嗎？”
對面傳來遠遠的聲音：“在——我找到了一根桿子——讓貓自己抓住桿子就能下來了。”
云月順著聲音望去，輕笑著說：“你隊友挺有想象力的。”
“把貓還我吧。”少年不接話，直接伸手要他還貓。
“喵~”小貓心有余悸地趴在云月懷里，還不敢跟少年走。
少年一臉無奈地看著這只膽小的喵，雙手環抱胸前，沖云月微抬了下下巴，“喂，你喜歡男的？”
“不是。”云月回頭靜靜地看著他。
“那你喜歡女的？”少年接著問道。
“不是。”
“男女都喜歡？”
“不是。”
“？”
“我喜歡好看的。”
少年靜默了一瞬，伸手拉上口罩，對身前的人散漫地說：“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