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一彎下弦殘月高掛天際,于彩云后時隱時現。
兩道清瘦的身影悄然摸上了偃師城北垣,趁著左右無人,放下勾爪繩索,攀著繩索縱身躍下,一前一后望北奔去。
“墨蝶,你給我站住!”落在后邊的那人喊道。
行在前面的那人正是墨蝶,只見其頭挽男髻,著一身灰色麻布裋褐。聽到身后之人呼喝,墨蝶放慢了腳步,頭也不回道:“蒼隼,你抓緊干自己的事去,老跟著我作甚?”
蒼隼緊趕兩步,攔在墨蝶身前,道:“你要去山上找那小子?”
墨蝶皺眉道:“不同小隊之間互不探問行蹤,這個規矩還要我給你強調一遍嗎?”
蒼隼一愣,跺腳道:“你能不能不要跟我瞎掰扯。赤梟大哥正在氣頭上,你就別火上澆油了好嗎?”
墨蝶不耐煩道:“他有什么好氣的?我是師尊單獨派遣的,什么該做什么不該作,就是師尊他老人家親臨,也就四個字——相機行事。”
蒼隼道:“可是……再怎么相機行事,你也沒有自行安插暗線的權限吧?”
“我哪有安插暗線?”墨蝶莫名道。
“對著同門師兄弟就別裝傻了好嗎?要不是看見了你給那小子的令信,赤梟大哥能發那么大火?”蒼隼惱火道。
“什么令信啊?我是真被你們搞暈了。”墨蝶一臉委屈道。
“還裝?那支銀簪不是你給那小子的?”
“是我給的,可那也不是令信啊。”
“不是令信?”蒼隼聞言一愣,道。
“那就是傭金而已。‘雇傭’總在我的權限之內吧?”
“不……不是……你拿赤梟大哥送你的簪子當傭金?”
“我手上就這么一個值錢玩意兒,不用它用什么?”
“你……你這是故意的!我不信以你的能耐,就想不到別的法子!”
“有啊,師尊教過的——‘馭人之術,酒色財氣’,”墨蝶一臉正經,扳著手指道,“‘酒’肯定不行,灌醉了怎么給我干活?‘氣’也行不通,他就是一皂吏,跟哪個貴胄都扯不上恩怨。‘財’你們又不讓用,那就剩‘色’了,怎么?就這么點事,你們還想讓我陪他睡一覺不成?”
蒼隼一時語塞,腳尖狠狠碾著地上的泥土,半晌才道:“你這樣對赤梟大哥,有點過分了。”
“我怎么對他了?是沒執行他的命令?還是妨礙了他的任務?”墨蝶收起了調侃的神情,轉而正色道,“于公而言,我令出必行,從來沒誤過事;于私而言,我尊師敬長,從來沒越過禮。你還想要我怎樣?”
“我不是說這個。你……你就真的只是把赤梟大哥當成師兄嗎?”
“那不然呢?師尊不是還沒把‘影主’之位交給他嗎?”
蒼隼猶豫了一下,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大哥并不是只把你當成師妹。”
墨蝶撇撇嘴,道:“咱們師兄弟里面,獲得賜名的女弟子眼下就只有我和玉蟬。以他的性子,要是想請師父賜婚,肯定得挑一個有賜名的。”
蒼隼皺眉道:“你就從來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嗎?”
墨蝶不屑道:“干咱們這行的,連明天自己是死是活都保證不了,考慮這些有什么意義?”說罷,繞過蒼隼便往北行。
“對了,師兄,墨蝶不自量力地提醒你一句,”墨蝶走出兩步,忽然回過頭,沖蒼隼道,“你要不是總喜歡操心這些有的沒的,也不至于熬上個月才獲得賜名。”說罷,再不回頭,直向邙山而去。
疾馳半個多時辰,墨蝶已來到龍虎溝地界。此地為邙山南側一處山隘,有一座小村在此坐落。墨蝶打眼望去,約莫能看見二十來戶人家。
墨蝶放緩了腳步,走近村落,卻感覺村中氣氛有異——雖然已是三更半夜,村中也有點寂靜得過分了。
墨蝶一閃身,隱到暗處,往最南頭的村屋摸去。沿著死角貼近那屋南墻的窗子,側耳傾聽半晌,卻聽不到屋內的絲毫動靜。
墨蝶摸出腰間短刃,輕輕劃破窗紙往里一看,卻見屋中一片狼藉。墨蝶伸手打開窗鎖,右臂一撐窗欞,側越過窗進入屋中。
整個屋中空無一人,只見得屋中為數不多的幾個箱柜均大敞著,其中物事早被席卷一空。墨蝶走到村舍正門,卻見門只是虛掩著——既沒有從內插栓,也沒有在外上鎖。
墨蝶推開門走出村屋,稍一環視四周,便發現附近幾間房舍均是如此——屋門或掩或開,屋中均是一片寂然。
墨蝶走進村落,隱在屋影中向山下摸去。忽聽得村屋之間有動靜,連忙一個閃身躲到最近的屋墻后。剛站穩身形,便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怎么了?”
墨蝶一下便聽出說話那人正是徐平,正想出聲,又聽得徐平沖自己這邊喝道:“什么人?出來!”
“是我。”墨蝶用真聲應道,走出墻后,卻見徐平袒著右臂,渾身上下一片污糟。
聽到墨蝶的聲音,徐平一愣,又是一驚,轉而隱隱感到心頭一喜,踏上一步,顫聲道:“墨蝶?”
“你……”墨蝶快步迎上前,忽發現自己眼睛正直勾勾盯著徐平受傷的右臂,忙將視線強行移到徐平側后方的黃捷身上,見其半張著弓,一臉警惕,莞爾道,“你找了個不錯的幫手啊。”
“他叫黃捷,是個神射手。”說罷,徐平沖黃捷點點頭,示意其將弓箭收起。
“你……呃……你怎么在這兒?”墨蝶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接道,“還傷得這么厲害?”
徐平苦笑道:“打敗仗了,逃到這的。”
“你的傷是怎么回事?”墨蝶追問道,伸手便去拉徐平右臂。
“嘶……”徐平吃痛,倒吸一口涼氣,強忍道,“沒事,路上遇到了兩個高手,被對面捅了一錐子。”
墨蝶審視著傷口,皺眉道:“你這傷的可不輕。”
“當然不輕。赤梟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聶豹插話道,“你們兩個,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還在這裝什么偶遇?裝給誰看啊?”
墨蝶抬起頭,狠狠白了聶豹一眼,又垂下眼瞼沖徐平道:“是我的過失,我把銀簪給你的時候應該把簪首砸平的。是我沒把活兒做干凈。”
徐平忙道:“不不不,要不是赤梟認出了這支簪子,我可能已經被他當成叛軍殺了。”
墨蝶看向徐平,道:“可是話說回來,你怎么會帶著它上戰場?我以為你會把它兌成錢留在家里。”
徐平臉微微一紅,謅道:“我剛看到這枚簪子,集合鼓就響了,我就順手把它揣到戰場上來了。”
墨蝶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失望之色,道:“原來如此。也算是你命不該絕吧,陰差陽錯間讓赤梟饒了你一命。”
徐平聽出墨蝶的語氣忽然冷淡,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急躁,四下里一看,卻見聶豹不知何時已經悄悄拉著黃捷退到了十步開外。
“那個……其實……”徐平,吞吞吐吐,見墨蝶重新側眼看向自己,忙道,“其實是我不舍得換。”
墨蝶聞言,輕哼一聲,道:“也是,這年頭,米貴金賤,換了可惜。不如挺過這年景再出手。”
“不是……”
“好了,不說這個了。”墨蝶打斷道,繞過徐平徑自向聶、黃二人走去。
徐平呆呆跟在墨蝶身后,卻聽她道:“你受的傷看似不重,可要是放著不管,除非你有造化,否則……”
“否則什么?”兩人說著話,走到了聶豹他們近前。
“輕則廢一臂,重則廢一命。”墨蝶看向徐平,卻見他臉上并無波瀾,“你不信?”
“信,其實我現在右手一點勁都使不上,怕是傷到筋脈了。”徐平沉聲道。
“算你運氣好。我認識一個人,應該能治好你的胳膊,就住在……”
“謝謝你,可我現在沒時間去看郎中。戰事正吃緊吶。”徐平打斷道。
“你現在連刀都使不動了,戰事緊不緊又與你何干?”墨蝶皺眉道。
“我有個主意,說不定能了結這場戰爭。最關鍵那一下有黃捷就夠了。”
墨蝶看了一眼黃捷肩上的弓箭,頓時明白徐平所指,道:“你這純粹是在賭,而且基本上沒什么贏面。”
徐平道:“我們跟你不一樣。你是一把快刀,殺敵歸鞘。我們則是離弦的箭,能收回來自然最好不過,收不回來也……”
“住口!”墨蝶咤道,定了定心神,方才接道,“戰爭和戰斗是兩碼事,你知道戰爭中最重要的本事是什么嗎?”
“殺敵?”
“所以你就只能當個百夫長。”墨蝶說著,轉眼看向聶豹。
“不是,你看我干啥?還想考校我不成?”聶豹下意識后退一步道。
“怎么?你堂堂一步兵校尉,還怕考校?”墨蝶抱起了雙臂,斜眼看著聶豹道。
“懶得理你。”聶豹鼻子里哼了一聲,轉而看向黃捷。
黃捷看看徐平,正一臉疑惑看著自己;又看了看墨蝶,冷漠的神情中好像帶著一絲期許;再看聶豹,滿臉的不在乎,眼神卻不時飄忽在徐平身上。
黃捷回頭看向徐平,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地吐出兩個字:
“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