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平坐穩,墨蝶順著水勢一扳船槳,將小舟對準河邊徑流駛將過去。聶豹則劃動運糧船跟在其后接應。
小舟近岸,墨蝶手下反到加緊一劃,使船直接沖上岸,騎在徑流之上。
船剛停下,徐平便翻身下船,將尸體拖出小舟,拽著兩具尸身的領子將其拖入一人高的蒹葭叢深處。
兩具尸身一則頭部中箭,一則頭胸各有一箭。徐平小心拔下插在尸身胸口的箭,用尸身的衣襟拭凈血跡,將箭收好。插入頭骨的箭牢牢卡進骨縫,難以拔出,徐平索性直接撅斷箭桿收起。墨蝶跟將過來,幫著用蒹葭桿掩住尸體。
“黃捷這小伙,下手倒是利索。”墨蝶小聲道,話語中不乏贊賞之意,手下則熟練地捋下一些蒹葭,順著草叢的長勢一點點遮住尸體。
徐平一言不發蹲伏在旁,只是將蒹葭葦草薅下,理順后遞給墨蝶。
“你在想什么吶?”墨蝶扭過頭來,見徐平面有不豫,便伸手在其面前揮了揮。
徐平皺眉道:“我在想……當初硬要黃捷隨我下山,到底是對是錯?!?p> 墨蝶微微一愣,手中活計不停,笑道:“你這人倒是挑剔,黃捷小小年紀就有這身手,已經相當厲害了?!?p> 聽聞墨蝶這話,反倒另徐平一愣,道:“我不是說黃捷他身手不好……”
墨蝶停下了手頭的活,看向徐平,道:“你是怕他會怯陣?”
“你也看出來了?”徐平言下所指,卻是方才下船之時,偶然瞥見黃捷面色鐵青,雙手偷偷捏作拳,當是初次動手取人性命,心下不安。
墨蝶伸手接過徐平手中的葦草,淡然道:“有什么看不出來的?雛兒嘛,大都這樣,多見見血就好了。不過,對弓手而言,心志不堅,箭必定失準,往后的一段時間內確實會有點麻煩。”
“我不是擔心他射不射得準,”徐平扶額道,“我只是覺得,他再怎么技藝高超,也還只是個孩子。與人廝殺這檔事,本不應當把他卷進來的?!?p> 墨蝶聞言,眉尖微微一挑,不以為然道:“他比我都高了半頭,還能叫孩子?”
“這……”徐平語塞,正欲反駁,忽想到墨蝶身世,竟一時無話可說。
墨蝶將手中最后一束葦草掩好,稍微退后兩步,左右打量一番,方才確信掩藏的兩具尸身短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徐平看在眼中,心里頗有幾分不是滋味——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做起藏尸滅跡之事竟如此老練。
日頭正高,密不透風的蒹葭叢中溽熱非常。墨蝶翹起小指抿了抿發稍,拈起袖腳拭去額前汗珠,站直身子問徐平道:“你當初拉黃捷入伙的時候是怎么想的?不會只是想找個會射箭的幫你狙殺楊玄感吧?”
“那倒不是,我是下山的時候看見叛軍在偃師駐軍,才想到可以試試暗殺楊賊的。”
“你倒是有幾分膽氣,不過也忒小看天下英雄了,堂堂一軍之帥,身邊何止高手林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讓你摸近一射之地?!?p> 徐平伸手抹去滿臉汗珠,往草地里一甩,道:“是我孟浪了。如今想來,就算能除掉楊賊,我也無法帶他倆全身而退。”
墨蝶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道:“所以說,你當初為何拉黃捷入伙?!?p> “我見識過他的本事,也約摸猜到些他的師承。原本是想帶他闖出個前程的?!毙?、墨二人講著話,轉身往來路返去。
墨蝶道:“那不就對了,你想讓他成為忠臣良將,他也愿意隨你征戰,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往后的一切生死禍福,皆應由他一力承擔。你若想母雞護崽般護著他,反到是把他看輕了。”
徐平聞言,心頭竟是一凜,恍惚間查覺自己習以為常的一些觀念似乎并不那么正確。“你說得對,”徐平沉聲道,“我不應該擅自去懷疑他人的覺悟?!?p> 能聽得進別人的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聽進去后能夠大方承認別人是對的,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墨蝶對徐平的坦率頗有幾分好感,嘴角不禁莞爾,忽見上岸時趟過的徑流就在腳邊,不由得緊走兩步,當先往不遠處的河岸趕去。
“謝謝……”徐平看著墨蝶嬌俏的背影,一聲低語脫口而出。
墨蝶腳下微微一滯,回頭看向徐平,卻見他似有意似無意地低下頭去,臉色竟仿佛有些泛紅。既然徐平不愿解釋,墨蝶自不會追問,只沖其一笑,便自顧向船邊去去。
二人回到船上,便聽聶豹道:“你們都進船篷躲躲吧,留我一個劃船就夠了。”
墨蝶贊同道:“也好。此地離咱們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別再節外生枝?!?p> 三人同時坐進船篷,空間便頓時擁擠起來。墨蝶坐在靠近船艏一側,小心向外張望,努力辨認著四周的景物。徐平則坐到黃捷身邊,將取回的箭支遞還給他。
黃捷依舊一言不發,只從隨身布包中摸出柄薄刃小刀,輕輕刮去箭桿上的血污。對于神射手而言,箭支的長短輕重都頗有講究,然則到了戰時,也只得粗略修整,將就使喚了。
對于黃捷這樣寡言少語之人,徐平最是沒輒。手下初次見紅對黃捷的內心究竟有多大沖擊,徐平實在無從揣度,想講兩句安慰的話語,亦是無從講起。
船行不到一個時辰便入梁州。梁州地處中原腹地,黃河之濱,而梁州城更是屹立千年,見證了華夏文明的源遠流長。隋時,皇帝將此地地名定位梁州,而在當地百姓的口中,仍然保留了“汴州”、“汴梁”等稱謂。墨蝶向徐平提到的“汴州郎中”,便住在此地。
墨蝶看清水路,指揮著聶豹將船從通濟渠轉駛入黃河。此地距洛陽不過一日水路,卻已較少受到戰爭影響——一路駛來,但見河邊村落仍舊井然有序,碼頭的船工、河上的漁夫均各自忙活著自己的生計。
墨蝶看到這般情形,嘴角浮起一絲蔑笑,扭頭沖徐平道:“看看這些百姓,你就知道楊玄感這次根本就是自取滅亡?!?p> 徐平雖然自詡對戰術、戰斗頗有心得研究,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戰爭層面上的認知幾乎是一片空白。聽到墨蝶的論斷,不得不虛心請教道:“此話怎講?”
墨蝶解釋道:“洛陽城兵多糧足,說什么都能撐個一年半載。若是被逼急了,拆掉坊市屯田,那就算守上個三年五載,也不是不可能。楊玄感親自率軍攻打洛陽城,就等于把自己變成了一塊掛在樹上的肉,過不了多久,就得被聞著肉味趕來的餓虎群狼吃個一干二凈?!?p> 徐平點點頭,接著問道:“那這些老百姓跟楊玄感的勝敗又有什么關系呢?”
“單從勝負手上講,楊玄感并非沒有勝機。畢竟現在圣駕遠征高句麗,來不及指揮后方,而楊玄感自己在朝野也還有些影響力。對于楊玄感來說,最有可能的獲勝的機會有三個,可惜他一開始就錯過一個,你和我又破壞掉一個,而這些老百姓,”墨蝶說著,鉆出船篷,指著大河南北各自忙碌的百姓,道,“證明他失去了最后一個勝機。”
徐平漸漸有點明白墨蝶的意思了,道:“咱們破壞掉的機會,指的是洛陽城內的貴胄子弟密謀獻城,這是‘地利’;而你說的百姓,是指‘人和’?”
“呦,看不出你讀的居然是孔孟書?!蹦Φ馈?p> “是啊,讀孔孟書怎么了?”徐平莫名道。
“孔孟書當然好了,讀通了放在太平盛世也能惠澤一方。不過以你現在的處境和身份,嗯……你要是愿意聽我的,我倒是想介紹兩本書給你看。”墨蝶話說一半,轉頭沖著聶豹指揮道,“大胡子,把船靠岸吧,剩下的路得拿腳走了?!?p> 此地并非村落碼頭,僅是一處蒹葭叢生的荒灘。船行靠岸,聶豹跳下船,將纜繩拉遠了,拴在岸邊的一棵碗口粗的柳樹上。
大家從船艙中翻找出一包炊餅,打起河水,就在船上吃喝起來。
飲食間,徐平向墨蝶問道:“你剛才說要給我介紹的兩本書是什么?”
墨蝶咽下口中的炊餅,道:“《孫子兵法》和《道德經》,一者修外,一者修內。讀明白了這兩本書,再加上你們的本事,在這亂世間也就能有立足之地了。”
徐平追問道:“聽你先前的意思,是不怎么認同‘天時、地利、人和’的說法了?”
墨蝶道:“孟子認為,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個是講給當時的諸侯聽的,無非是勸那些權貴愛民。真正上戰場的人得聽孫子的,也就是‘道、天、地、將、法’?!?p> 徐平想了想,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轉而又問道:“那你之前說的,楊玄感本來有的三個勝機,也不是按‘天時、地利、人和’來講的咯?”
墨蝶道:“不要跟個腐儒一樣,動不動就套書。我說的是更為直接的戰法策略。你已經說對了一個,就是獻城的事……”
“誒,我稍微打斷一下,”聶豹插話道,“當時你一個人上了玉華樓二樓,都做了什么就把獻城之謀破了?”
墨蝶道:“那些人當中有一個身份比較貴重的,很多人都聽他的。我把你們鷹擊郎將的腰牌遞給他,他自然會懷疑鷹揚府是否有二心。想要造反,沒了鷹揚府這支部隊,難不成讓他們這些紈绔子弟自己帶著家丁攻打皇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