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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賈

第二十四章 誤判

漢賈 孜然牛肉 9734 2020-03-12 19:39:54

  夜色下管家前院門口圍滿了人。

  排除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的羅鐵三兄弟,李和伍遵等一行人一共來了六人。

  此時一名中年車夫牽著馬車候在門外街道靠市垣的一邊,一名中年車夫舉著火把站在李和伍遵等人身后。其余四人分別是端木堂管事李和,以及伍壹,伍壹的二叔伍遵伍元思、三叔伍善伍承業。

  四人便與出門相迎的李并、田輔、習珍、管佐面對面站在院門外側,相互認識著。

  “……伍家在襄陽客商中頗有人緣,我等所用的其余州郡來的物什,大多是他們宗族,亦或好友宗族之中的門客雇工運過來的……二位掌柜與我等相互幫襯已有多年,老相識了,公佐不必拘禮……元思,承業,老三,為兄也為你等詳說公佐的……”

  “李兄不必多言,我這侄兒有幸聽過習大先生的課,方才知曉二位習先生皆在此處,已將先生功績、習家先祖之偉業先行告知我等……伍某雖愚鈍,亦曾聽聞盛名荊襄百余年的習氏池,今日有幸得見習氏后人,得見大先生,委實三生有幸。家兄有意異日邀李兄于臨江苑赴宴,不知先生可愿屈尊同往,一同賞賞李兄的墨寶呀?臨江苑便在五業曹邊上,定不會誤了先生旁的要事,先生……”

  “伍元思,你這相時而動的本事著實不凡啊。登門投刺呢?厚禮呢?這便替老夫做主赴宴了?邀請公佐亦如此倉促?想必令公子那不知禮數的本事定是與你學的了!呵,邀人相聚,還要人登門投名刺,明廷府君都不會如此行事。”

  “啊喲,李兄也知曉此事?犬子舉止魯莽,賢侄多多寬宥。此事那逆子昨日告知于我,我已訓斥過了。實則方才過來,自叔孝兄口中得知李兄你在仲匡賢侄家中,亦有為那逆子尋路之意,明早他便上門給仲匡賢侄投名刺賠禮來。”

  “明早賠禮?都尋到此處了,此趟過來你便沒為你這賢侄備點初見之禮?來,仲匡,好好給你二位伍叔行個禮。伍元思,你有何贈禮啊?”

  “賢侄免禮,免禮……我與你承業叔父二人來此之前想過要送些薄禮,只是不知該送何物。先前在端木堂看了看,想著筆墨紙硯李兄會送,不敢獻丑。金銀玉器又太粗鄙。你且等上幾日,叔父好好為你備一份厚禮,如何?”

  “仲匡不必推辭……這可是你說的,為兄等著你花心思的厚禮啊!”

  李并與身寬體胖的伍遵引領著話題說笑了一陣,片刻之后,伍遵向伍壹招手道:“既然如此,伍某厚顏,我家侄兒此次過了秋試,今次尚有幸代表南市東亭街的學子去劉荊州秋分夜的文會,不知李兄可有厚禮呀?令得我家侄兒能在文會贏得一些顏面便好。便是不為文會,東亭街唯一的士子了,亦該鼓勵鼓勵吧?”

  見話語之中對面管佐的臉色微微凝了凝,伍壹上前拱手行禮,嘴角輕輕一勾。

  剛剛那聲“伍公子”從管佐昨天早上的表現來看,他沒往管佐狂妄的方向上設想,就覺得管佐一介市井村夫,沒見過什么場面,自己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喊他一聲“管兄”,嚇得對方露怯沒敢隨意改變稱呼。

  只是那稱謂到底生分,無疑讓他丟了臉,此時見得對方因為自己吃了暗虧,多少得到一些慰籍。

  而且,這樣拘謹略顯狼狽的形象才是正常的啊。

  變向也能證明自己的猜想完全符合實際。

  “有幸代過宋五業的課,教過子方幾次。此次子方再過秋試,習某亦感榮光。若說贈禮,今日有緣與二位伍兄相識,習某亦該準備。不若待習某與李兄討論,改日相期同送,伍兄以為如何?”

  剛剛伍遵那番順水推舟其實弄得李并臉色挺尷尬的,誰都看得出來接下來伍遵要討要筆墨了,如今李并的楷書都鬧到劉表鑒賞的地步,即便是其他書法,李并怎么可能、也不敢輕易出手,習珍的圓場無疑給了一些轉圜的余地,也斷絕了伍遵進一步試探的道路。

  雖說時間延后,在這次文會中派不上用場了,但依舊能得到李并的禮物,又額外能得到習珍贈禮,伍壹還是感到驚喜。

  習珍的贈禮意義非常,伍家能憑此得到不少好處。

  原本眾人過來討要李并的墨寶就有軟磨硬泡碰碰運氣的意思,此時能在習珍手中得到一份對家族有益的禮物,還是因為自己,伍壹心頭得意,回味著習珍沒人介紹就直呼自己的表字,還坦坦蕩蕩地開始恭喜起自己過了秋試,急忙受寵若驚地感謝幾句。

  及至得到田輔、習珍毫不吝嗇的夸獎恭喜,就連出門迎上來的習宏、卜金都附和恭維起來,乃至習宏還以言簡意賅的話語明確同意了伍遵的邀請到時去臨江苑赴宴,再看表情更顯凝滯的管佐,伍壹心中愈發暢快。

  他心忖管佐到底是在攀附權貴,可依照管佐如今的惡名與身份,權貴怎么可能顧及他的臉色行事。此時這些人雖是做客,說的話卻一點沒有避諱主人家的顏面,也可以證實對管佐的不重視。

  這姓管的確實是狼狽啊。

  伍壹有些幸災樂禍。會如此,當然不只是因為管佐剛剛的失禮,也因為管佐十幾天前干出了那等投河自盡的偏激之舉來,其實對于同為東亭街人士的伍壹是有很大影響的。

  商賈出身在五業曹本來就不受待見,伍壹又從善如流經常請托說情,這次又憑此過了秋試,自然受到一些人說閑話,此次管佐的事也成了那些人對他惡語相向的其中一個方面。

  什么“商賈出身的人果真都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人”,“南市污濁之地,養得都是這等豬狗不如之輩”……種種話語,雖然大多屬于胡攪蠻纏、惡意詆毀,但終究不堪入耳,于是伍壹對于管佐落下話柄是極其不滿的。

  只不過兩人身份懸殊,他也注重修養體面,懶得與管佐一般見識,也深怕與管佐產生糾葛再沾染上什么話柄,所以昨日遇到管佐才懶得搭理,在伍喜禮賢下士后不得已客套地拉攏一下,知道管佐有了去處,也懶得深究到底是不是在敷衍自己。

  此后在柳月閣聽伍銅說起管佐受到李并的賞識,可能當掌柜,伍壹有種被管佐不聲不響打了一拳的感覺。尤其是他對管佐表現得頗為冷淡,管佐卻得了勢,也不知道甄萌會怎么想,當時自覺丟了人,對管佐自然更有憤懟了。

  至于叫甄萌邀請一下管佐,便是想著自己不便出手,讓甄萌幫著查查管佐否極泰來的緣由。

  秦樓楚館又不乏好事者,依照管佐的性子與那些惡名,秋分之夜到了柳月閣絕對要受到那些好事者的奚落,他其實也是有報復管佐的想法參雜其中的。便是管佐沒去,年輕人總會喜歡這種熱鬧,為了避嫌不去,想來心中也會悵然若失。

  卻是沒想到,才隔了一日,就知道了管佐與李并產生關聯的來龍去脈。

  說來也巧,今日他隨著二叔、三叔向李并要墨寶,結果在端木堂與李和耗的時候,李和向他打聽了昔日同窗管佐的事,伍遵多問了幾句,李和便也坦白正為要在管佐身邊當管事的事悶悶不樂,還將事情始末說了個清楚。

  李和與伍家有業務來往,私交也不錯,伍家涉及的諸多商業領域又與羅家并無沖突,反而不少地方相輔相成,就算是伍家身后不為人知的靠山此時在官場上與羅氏暫時也是相安無事的狀態,所以伍壹能判斷出李和在這事上不至于說謊。

  此外,楷書、印刷術、拼音等等這些東西都屬于極其私密的技術,李和說這種事也擔了風險,不該還有騙人的成分。

  當然,羅家、習家設計假借李和戕害伍家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這種敵對關系通常都有先兆,不可能是飛來橫禍,再說伍壹雖然還未接手家族事務,深知伍家能在南市立足全靠小心謹慎,只要家中不沾染李和說的這些技術,亦或與羅家、習家商議著分一杯羹,想來也不會有什么禍事。

  就算有事,那些事自有長輩處理,他的當務之急還是在仕途,所以伍壹著重分析這次與管佐有關的所有不尋常處,以便于展示他的韜略。

  他自認對管佐有些了解,當初投河才是管佐這等苦大仇深、執迷不悟之人應該有的遭遇,此后認命下來行商坐賈也是常理,至于搭上李并、搭上羅家從而一鳴驚人,反倒顯得不真實。

  而依照李和所了解到的所謂內幕,管佐投河不死,遇到兩個大賢救助,這兩位大賢還在只相識十幾日的情況下,就把楷書、詩文、拼音、印刷術這些絕技奇想傾囊相授給管佐,讓管佐隨意處置這些東西做買賣賺錢,這種千年難得一遇的奇遇,伍壹絕對不相信。

  伍壹也不相信在早就認識兩位大賢的情況下,管佐能一直隱忍到退出五業曹為止。

  他有理由懷疑管佐說謊,也懷疑李并、田輔在配合著演戲,甚至跟管佐有關的這部分內容就是假的。

  似羅家大宗那等人物,為了利益是有可能向劉表說謊,但楷書事關重大,稍有不慎就遺臭萬年,伍壹不相信羅家大宗有這么大的魄力胡來。他寧可相信羅家大宗知曉內情,甚至奸商與古墓玉簡確實存在,而且已經控制住,因為成竹在胸,所以才向劉表邀功。

  而啟用管佐,是因為看中了管佐不怕死,能用則用,用不好放棄掉也無妨,于是叫管佐拿著楷書詩文來端木堂找李并麻煩,從而以端木堂為突破口,整治南市中的所有羅家產業——三天前南市羅家所有產業的嚴陣以待伍遵、伍善也看在眼里,當時做了提醒,伍壹便順著這個角度想了下去。

  這就意味著管佐從始至終是羅家、習家二位大宗的棋子,而李并、田輔也就是在弄虛作假而已。先不管李并在這件事上到底扮演什么身份,至少管佐的確立了功,所以也就得到了賞賜,獲得甲三這等虛名,成為掌柜。

  初聽到管佐得到這些好處,伍壹也暗自咋舌引得南市議論紛紛的甲三匿名人士居然就是管佐,但想明白緣由也就不覺得羨慕了,他還懷疑讓管佐得到好處興許也是羅家大宗轉移眾人注意力的手段,還可能是為了讓底下一些知情者站隊,也好羅家、習家二家的大宗能夠在暗地里進行更縝密的安排。

  當然,上位者的想法不可預測,也難說里面還有更大的布局存在。伍壹也只是大概分析了一下,此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分析啟發了李和,李和一改替李并隱瞞行蹤的作風,極其爽快地答應下來幫他們引去找李并,承諾可以把李并先前就寫下的隸書、小篆筆墨送給他們幾幅,甚至是幫忙向李并討要楷書墨寶。

  作為條件,伍家則需要幫李和調查李白、王羲之是否真實存在,還需要在必要時刻替李和在阻攔管佐成為掌柜這件事上出把力。

  伍壹原本想不透李和堅決反對管佐當掌柜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不過也是那時,他知道了羅家尚分羅家大宗與三叔公兩派,南市中的羅家產業基本歸屬羅家三叔公主管,而管佐與田輔則代表了羅家大宗——就此,一扇新的大門向他開啟,他隱約察覺自己的分析很有可能影響到了一個家族的內斗,于是為此振奮。

  能看到一番分析受到李和重視,甚至影響到羅氏這種傳承數百年的荊襄大族,這是伍壹頗感虛榮的,阻攔管佐當掌柜,討好李和,變向對伍家的生意也有好處,再加上因為管佐受到的一些白眼與刁難,此行伍壹當然也把管佐當成了他的文韜武略得到長輩認可的踏腳石。

  此時管佐神色拘謹凝滯,尤顯笨拙,思及李和此行的打算,一想到事成之后管佐心灰意懶,亦或經過色厲內荏地垂死掙扎后仍舊灰頭土臉、挫敗不已,伍壹心情期待。

  這廝若是知曉內情,興許也會對料事如神的自己心服口服吧?

  啊呀,要不要找個時機與他說說呢?

  這姓管的興許就得再來一次投河呢……哈哈哈哈!

  ……

  “伍某替侄兒子方謝過諸位的祝賀了……想必諸位酬酢盡歡,我等不叨擾了。仲匡賢侄不必多禮,尚有要事,當真不進去了。叔父厚顏,犬子學藝不精,異日你可要多與犬子走動啊。與你來往,叔父放心,此時便不打攪諸位的興致了……李兄,可否私談啊?”

  “一定要此時談啊……老三,你隨我一起。為兄喝了酒,若有個閃失叫他兄弟二人占了便宜,便成罪人了。小八,你也過來。”

  馬兒打著響鼻,守在馬車旁的車夫正蹲在馬車邊檢查著前車輪。見得李并拉著李和的臂膀朝馬車那邊走,李和雖然推拒了幾下,不久之后還是叫上李丘亦步亦趨地跟過去了,管佐又望望拱手告別、走向馬車的伍遵伍壹等人,暗自松了一口氣。

  剛才李和全程對他表情冷淡,看得出來,的確是帶著敵意來的,那敵意還不加掩飾,配合著魁梧彪悍的身軀更為突出,儼然對他很有成見,或許還有些不屑。

  好在伍遵舉止得體,倒不像是田輔口中幫著李和來鬧事的,反倒帶點有意結交的意味。

  管佐明白,伍遵既然上門求李并的筆墨,自然以這件事為主,刁難他一個小輩不算重要事。即便要賣李和的面子,真要刁難他,依照伍家在南市頗有實力的家世,又是伍家主要話事人,伍遵或許也只要開口說一句就夠了,哪里需要時時刻刻表露出什么敵意來。

  不過也正因為知道這些,剛剛伍遵刻意把話題引到伍壹過了秋試這件事上來朝李并討要禮物,管佐其實有些擔心伍遵是在朝他發難,連有些僵硬了的表情都沒控制好。

  而且剛才李并批評伍喜隱射伍遵的話語,提到比縣令、太守還要失禮,也讓管佐想起了伍家似乎與一些黑暗勢力有來往的傳聞,據說伍家曾派人把西平街某戶人家綁起來沉了漢水,但自身一點事都沒有。

  倒也不知道是不是憑空捏造的事情,然而想到這個年代比較肆無忌憚的野蠻暴虐在市井之中橫行,即便有羅氏、習珍作為后盾,管佐心里突然也有些虛。

  現階段他就怕遇到這種一言不合極有可能蠻不講理的勢力。

  他剛才是真的回了伍壹一聲“伍公子”,算是沒給面子,再加上李和反對他的事,還不知道李和與伍家這些人心里會怎么想他。

  說起來,往常依照他與人為善的準則,當然不會對伍壹那么冷淡,不過他那反應幾乎就是下意識的,及至清醒過來,也意識到自己實在看不上對方昨日對他愛答不理、今日就一臉熱忱的姿態。此外,那聲“伍公子”,也算是下意識地回應了習珍自己與伍壹不熟。

  只是現在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管佐擔憂了一下就調整好心態,準備應付好眼前。

  畢竟羅家、習珍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他好好表現,憑借羅、習兩家的庇護也值得伍家這樣的勢力投鼠忌器了。而且千日防賊、杞人憂天終究不現實,當下最務實的做法還是借著羅、習二家壯大自身,可能的話,倒是可以找幾個保鏢打手,防止出現不必要的意外。

  轉念一想,他估計伍壹是從伍喜或者那個仆人口中知道了李并要收自己為義子的事,為了向李并討要墨寶,才刻意喊上“管兄”變向向李并套近乎。伍遵的友善很有可能也跟這件事有關。

  也不知道伍壹這次過來是不是真的準備幫柳月閣討要李并的筆墨……

  想來伍壹會為了柳月閣這種相對檔次不高的秦樓楚館出面的可能性極低,這次另有目的,昨天與甄萌客套,想著改日換個方式哄人開心才是最有可能的……

  想著伍壹這人表里不一,本來就不想多接觸,以后估計也不會有機會多接觸到,管佐愈發覺得剛剛那個小錯誤,犯了也就犯了。

  “逆子!真當此處是自家?要小燕備席?誰來都輪不到你做主!”那邊端木堂與伍家眾人談話,這邊田輔朝縮著脖子湊過來的田陵瞪眼低喝,又吸了口氣,斜了眼想說什么的羅鐵,朝管佐說道:“二郎,你先引諸位進去吧。叔父在此處站上片刻。”隨后又向習珍投過去一個安心的眼神。

  管佐舉著油燈,陪著習珍、習宏、卜金進了院子,樂燕從院門內側迎了上來,小聲道:“仲匡兄,他們要不要進來啊?案幾不夠,席位也要拼……”

  管佐想了想,“可能跟李伯談完事情就走了,先不管他們。”見小姑娘點點頭,又朝著門外望了一眼,神色略帶憂慮,管佐循著視線望過去一眼,看到羅鐵,回頭笑了笑,“沒事的。別擔心。進去坐吧。”

  “姜湯還沒好。”樂燕搖搖頭,朝著灶臺跑過去。

  “我去把門關了。”管佐說了一聲,走向東廂,確認完布簾緊貼窗戶,簾底兩角的細繩也都綁好,走出門,習珍站在門口,望著院門外低聲笑道:“適才在屋內,你當察覺國盛兄的容色了。我未向他袒露,實是為了穩妥。此事我欲向羅世叔坦言,再由他擇選向國盛兄說幾成,免得以國盛兄之口,叫太多人知曉此事,倒令你有了麻煩,成了我今日失口之過……”

  習珍望過來,“實則若你剛說了,可見你二人關系,我跟著說上緣由亦無妨,既然未開口,不用再向他解釋了。他若忍不住尋你問話,你叫他找我便是。”

  視野中,習宏、卜金的身影已回到座位,管佐想著依照田輔的性格,其實坦白也沒什么,剛才倒也是習珍不說,他才有所保留,不過既然習珍現在這么說,他便點點頭,笑道:“我還奇怪老師為何視而不見。原來如此。”

  “方才子堅之故,余事來不及細說,旁的暫且不提也罷,切記此事你需三緘其口。若非可信的親友,待來日與我一同舍取,再酌情告知……此事你原也做得極好,異日會見諸般人物,當始終如一。”

  習珍又掃了眼院門口,笑道:“適才還想著伍子方與你有同窗之誼,年紀相仿,許能叫他幫襯你一番。你二人多多來往,于你大有裨益。念你尚不知他表字,又直呼‘公子’,若執意小人之交,必甘以絕。此事你自憑喜好吧,不必曲意奉迎。”

  管佐回味著“不必曲意逢迎”,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那文瑛、文曇二位姑娘從正堂拿了收拾的碗筷去了灶臺,過程中那文瑛姑娘望過來好幾眼,又望望院門外,顧盼間抿唇幾次,流露出迫切的情緒來,隨后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躲閃著垂頭快步走向了灶臺。

  管佐望著年輕女子的身影,猜著對方估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與楷書、拼音的真實關系,心中覺得有趣,扭頭便見習珍微微斂容,輕聲道:“我便直言,有你拿出來的那些……”

  話語頓了頓,火光輕曳,那溫雅的面容有些自嘲地舒展開,眼眸邊角光澤熠熠,“你我師徒名分此生定然是改不了了,往后便是你想逃也逃不開。與我,與公達,切莫生分。商賈事我二人恐力有不及,旁的事,尚有余力。只要在理,只管借力,莫要嫌棄。”

  與此同時,院門外響起李并略微不耐煩的聲音,“元思啊,不是為兄不幫你,這兩日為兄要見劉荊州,絕不容有半點閃失。我是能寫字給你,宣揚出去,出了事,誰負責……你莫要多言!此事擇日再談!這些買賣也無需再議……你與其他同僚去談吧。端木堂近幾日無暇他顧。老三,你代我送一下元思。你也先回店里,以免碑刻之事生了紕漏……”

  屬于李和的渾厚聲音緊接著響起:“哈哈哈,如何?我就說談不成吧。既然如此,元思兄還是隨我進去坐坐吧。”

  “老三!你作甚?!”

  “管公子過幾日興許便是我的掌柜了,怎么,李兄還不許我進去結交一番?難得元思兄也來了,叫管公子結識結識,于他往后亦大有裨益啊。”

  “……改日吧。今日我等尚有要事要談。來日李某設宴,將那小子好好引薦給諸位。元思、承業,你二人多加寬宥。老三,碑刻之事事關重大,不可怠惰,你先……”

  那邊李并在回絕,東廂門口,習珍望向院門外,眼眸微微瞇起,“實則以你如今之能,除卻造反作亂之事,意欲何為我皆不會攔你……免得你淪為俗人。不過事分輕重,你逢事仍需守正持重,若是大事,當悉以咨吾,亦或公達,免得至楚而北行,猶畫蛇添足。此時此刻,亦該提前告知于你。”

  習珍吸了口氣,“不速之客,敬之終吉,此言重在一個‘客’字。你既是主,莫要畏首畏尾。出了事,自有我與公達在……你便是無心當掌柜,當著諸位的面直說無妨,不必怕兩家大宗生氣。”

  聲音低沉而堅定,管佐想著“敬之終吉”引用的好像是《周易》水天需卦的內容,感覺習珍把他當成了異軍突起的天才,而且自從在西廂坦白之后,習珍就很少再自稱“為師”了,便暗自哭笑不得。

  不過這番話比剛才邀請自己去習府、讓自己不用奉迎伍壹更加直白,也更有質感,叫他頗為振奮。

  尤其是那句“除卻造反作亂之事”,表明在習珍身邊,他可以操作的空間非常之大。

  就是最后一句,暗示得有些拙劣了。

  管佐有心感謝幾句,就聽院門外在李并催促之后,李和反駁了幾句“就坐片刻就走,耽誤不了”之類的云云,隨后喊道:“管公子,你可樂意李某與元思兄進去坐呀?!”

  聽得李和呼喚,管佐朝習珍無奈一笑,習珍拍了拍他的肩膀,凝望著他,笑容微訕,“素不相識,欲屈人之兵,必先有一戰。去吧。此事上可另有妙計?不妨再叫我見識見識。”

  管佐干笑著沒回答,走向院門時樂燕又迎了上來,他穩了下燈火說道:“你不用管,我來安排。”邁出院門朝投來擔憂神色的田輔微微一笑,又走了兩步,“自然歡迎!承蒙不棄,寒舍簡陋,若是怠慢了……”

  “那便多謝盛情了!”李和正與李并推搡著,及至管佐開口,隨即擺脫李并的雙手,拍著緊裹魁梧身軀的黑色短衣走過來,“不知可否準許子堅進門?”

  視野中,甲一戶那邊的街頭有火把從拐角出現,兩個頭戴斗笠的人持著火把走出來,片刻后又折返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感覺其中一人舉止有些古怪,像是在躲避這邊的視線,儼然是躲閃著快步跑回去的姿勢,而且那身影雖然一閃而逝,感覺有點眼熟,好像是管扶。

  可管扶現在應該在襄中村住才對,就算回來了,也沒必要躲閃。

  應該不是……管佐想著,見得身側李并臉色微沉,笑道:“李叔說笑,我與羅公子并無仇怨,他來便是客,豈敢失禮。”

  剛才介紹管佐時,李并讓管佐喊李和“叔父”,李和倒也沒拒絕,這是也只說道:“那便好。”隨后當先走向院門,“阿丘,扶子堅進去……元思兄,承業兄,請!”

  伍遵朝兩名車夫叮囑一番,隨后朝管佐拱了拱手笑著客套一句,與伍善、伍壹一同走向院門。

  管佐斜著身子陪同李和等人進門,便聽見身側伍壹笑問道:“學生有一事想請教習師。此次學生僥幸通過秋試,不知可有機會入仕?今年襄陽周邊縣城斗食佐吏的職務尚有空缺吧?”

  管佐望了眼過去,進了自家門還討論這些,這是真沒情商還是故意挑釁呢?

  等在正堂門口的習珍笑道:“空缺、機會,只要過了秋試的年年皆有。大體是擇優而選。子方既口稱僥幸,想必成績不佳,不如少安,勤勉求學。有道是君子勞謙,必有善終。”

  習珍說得客觀平淡且直白,見得伍壹一時語塞,管佐心中莞爾,便見李丘朝他歉意地望了幾眼,像是忍不住,朝李和又低聲道:“三叔,仲匡家中席位不夠,店內又尚有事,我等不若先回去吧?別耽誤諸公談事了。”

  李丘說話時朝灶臺邊的三名女子望了幾眼,李和也望過去幾眼,邁進正堂門檻,說道:“既然如此,李某不勞管公子再籌備案席了。李某不善作偽,便直說……”

  “說什么說!李老三,你若是來刁難仲匡……”墜在后面的李并沖上來幾步,被田輔攔了下來,兩人暗自爭論幾聲,片刻后李并氣呼呼地在臨近的案幾上抄了一盞油燈,走向正堂后門,在田輔詢問“作甚?”后大聲道:“還能作甚?去溷!”

  溷是帶豬圈的廁所,漢時廁所普遍與豬圈相連,便常用這個字。不過事實上溷也有糞便的意思,“去溷”在荊襄方言中就是這一種字面意思,算是粗鄙的俗語,相對正式的則沿用官話的“更衣”、“如廁”。

  見李并走出后門,李和訕笑,在田輔介紹后與迎上來的李條拱手打了招呼,扭頭說道:“管公子,此前聽聞李某不日將輔佐你,李某說心里話,知曉你的年齡,我便不愿依令行事。知曉你做的那些荒唐事,更不愿往。李某一介奴仆,自知需聽令行事,只是執念甚深,此次恰逢元思兄執意找李兄,便想來勸你放棄掌柜之位。”

  看著李條拘謹的笑容凝住,管佐覺得自己的笑容應該也很不自然了。

  “去我席位上坐吧。坐下說。”田輔沉著臉揮了揮手,李和擺擺手,望了眼羅鐵,“路遇阿丘三人,便知曉先前你與子堅起了間隙。子堅是大公子的奴仆,難得大宗起用他,不少同僚看著他長大,都等著他青云直上,等著幫襯他。管公子你又是羅、習二家相中的掌柜,二位大宗親自定下,自然也少不了同僚相助。李某愚見,此事若不穩妥處理,不止你二人的前途,二家之中同樣會有事端。故而,此事當速速了斷,越快越好。”

  管佐微微點頭贊同。

  “此次你能當掌柜,其中內情我只知曉一二,聽聞子堅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有失禮之處,你多加寬宥。不過他既然有心比試,拋開賭注,公子以為,此事可行嗎?”

  管佐一愣。

  “你大可放心,諸公也寬心。”李和朝眾人拱了拱手,“今日這番比試,絕不會帶任何不公不正的賭注,便是二人針對造紙作坊做個籌謀。李某方才所言不假,我是想勸管公子放棄掌柜之位,可勸服了管公子,還有三叔公與二位大宗,此事不可急于一時。不如先看管公子的本事,倘異日無法更改此事,今日清楚了公子對作坊的想法,李某便能好好依令行事,盡心盡力。”

  李和望向李丘,“此事我家侄兒與小九亦可參與。正好借此機會,叫大宗看看幾家小輩的韜略。”

  “啊……”田陵吶吶出聲,臉色微微窘迫,李丘也神色微怔。

  李和朝李丘溫和地笑了笑,“不必多想,就當一次磨煉。若有不足之處,他日悉心學習便是。”

  他又望向管佐:“管公子,有此比試,你與子堅便能清楚彼此的韜略,李某作為管事,老田作為同僚,元思兄作為同道中人,令師與兩家大宗作為東家,皆能知曉你的本事。可謂一石多鳥。你不必看輕自己,便是露了瑕疵不足,你是二位大宗定下的人,二位大宗定會傾力栽培你,不會隨意更改。李某以為,此事對你有益無害,你看……”

  管佐思索了一下,覺得李和說的這些話都比較客觀,儼然是在當和事老,并沒有找茬的意圖。

  不過見得田輔神色愈發凝重,甚至板著臉顯得刻薄起來,他便意識到李和這人應該是那種綿里藏針的類型了,想來自己要是表現的不好,亦或相對普通了一些,李和肯定會得理不饒人,到時一樣會丟掌柜的位置,甚至名聲也會進一步受到打擊。

  見習珍目光鼓勵,管佐掃了眼眾人,突然意識到近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雖是小場面,倒也有些不自在,鼻頭微微發汗,雙腮也熱了起來。

  他摸了摸鼻頭,望向跟在李和身后的羅鐵,有些靦腆地笑道,“難得遇到這種好事,佐自然不想錯過。就是不知羅公子愿不愿意……”

  那神色叫人看了覺得極其不自信,羅鐵則神色嚴肅地拱手,語調鏗鏘地打斷道:“請賜教!”

  兩相對比,氣勢高下立判。

  伍壹臉上頓時洋溢起燦爛的笑容。

  與此同時,李和望向伍遵、伍善,也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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