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此詩乃前朝之相臨川先生于新年元日所作。

　　時逢變法伊始，又恰是除夕，先生難掩心中喜悅，題詩一首。

　　時過境遷，變法雖不告而終，先生也駕鶴西去，這一首詩賦卻已成傳世之作。

　　“真是熱鬧，白水州不愧為中原第一港。”

　　一男子自言自語道。

　　這男子身著紅衣，肩披黑袍，腰間別口長刀，那劍眉星目道出一身浩然正氣。

　　他獨自一人立于高塔頂端，雙眼不時望向城中那車水馬龍，各家各戶門前掛的燈籠將整座城染的通紅，一起一伏的爆竹聲響徹全城，讓這男子不禁想到此詩。

　　他淡淡念道：“想來叔父文才如此了得，為何……”

　　他的口中掛著詩賦，心中念著江湖。

　　他很懂詩，卻不懂這江湖。

　　話沒說完，他又即刻改口：“我一介江湖草莽，哪懂朝政。”

　　此人名為王嚴，大家之后。

　　江湖人贊之：舞一手黑面閻羅，吟一段仗義詩賦。

　　這些年來，王嚴與那笛劍公子鄭悠四處行俠仗義，廣交天下豪杰。

　　在余杭蕩山匪，于紺州滅水賊。

　　游姑吳論俠道，得以名震江湖，人稱笛劍詩刀，龍騰虎嘯。

　　方才有人見他登塔，心中好奇為何詩刀王嚴會出現在白水州。

　　又心想:“雙杰情同手足，鄭公子是白水豪門，王大俠來此，自然該是尋他過年的了。”

　　望向遠處奉天寺，王嚴心中道不清的滋味。

　　“原與韓兒縱橫江湖，約會琉球漁夫，農田桑竹，如今我卻孑然一身，想來天下種種，不過紛飛落花。”

　　感慨一番后，他自言自語道：“兄弟和妹妹應該已到寺中，莫讓他們久等了才是。”

　　于是施展輕功，連忙向奉天寺方向奔去。

　　白水州臘月的晚上總是來得很早。

　　夜色漸沉，城內的熱鬧卻絲毫不減，反而是奉天寺一帶并無人來往。

　　在距奉天寺約兩里的道上，一對夫妻正不緊不慢地往奉天寺方向走去。

　　丈夫著一身青絲素袍，溫柔笑意駐于他眼角。

　　比起那王嚴少了分嚴肅，多了分瀟灑，時不時看著一旁妻子，如蝴蝶旋繞芬芳。

　　毫無疑問，他愛女人，但也毫無疑問，他只愛眼前這一人。

　　那芬芳來處也是俏麗若三春之桃，一副少女嬌俏氣息，其樣貌與王嚴有一絲相似，也是鼻挺眼靈，漂亮的緊。

　　他們不像王嚴，他們眼中不會有這世間紛繁復雜的種種。

　　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兩人散步似地走著，已能看見奉天寺的輪廓。

　　“珂珂，咱們快些走罷，嚴哥腿腳快，想咱們的很，怕是要等的不耐煩了。”

　　妻子本就不喜走路，聽了丈夫這番話，隨即一陣嬌嗔：

　　“他憑什么不耐煩？每次都選個離城里遠的不行的破地方。他肯定是先到哪個地方之乎者也一番，再才慢悠悠過來，毛病和派頭一樣大。”

　　這俊俏男子便是映月白柳，笛聲悠悠的鄭公子鄭悠了。

　　漂亮的小娘子自然而然就是鄭悠之妻，王嚴之妹，王家千金王珂。

　　王珂本是世家大族的小姐，不乏千金之嬌卻又頗為開朗豪氣，少年時成天喜歡跟在哥哥屁股后頭闖江湖學武功，雖不及她大哥這般了得，但也算得上一把好手。

　　又認識了鄭悠這么個翩翩公子，兩人在姑吳論武茶會上宣布成親后，人見到也會稱一聲女俠。

　　但再怎么是女俠，小妹終究是小妹。

　　就算已經拜堂，就算有了孩子，就算經歷過許許多多生死關頭，就算被鄭悠寵到二十好幾歲她也還是小妹，身上總會是有女子家的嬌氣和小性子。

　　她越想越躁，越想越不歡喜，還沒等得丈夫開口哄她，她便又抱怨道：

　　“比武比武比武，都到了酉時，天都黑了，人家戶戶都吃年夜飯，就你們倆偏偏要比武，干脆你倆開宗立派去好了，還成什么家過什么年。”

　　王珂原本想講到這就完了，但看見鄭悠嘴角那絲欠揍的微笑，便越想越氣。

　　于是嘴巴不停道：“你別跟我嬉皮笑臉的，我看嚴大牛和你都是真的有病，孩子都六個月大了，那娘親二字都快叫出口了，你們卻說什么，等比武完了由他來取名字，人家駱婆婆幫襯著照顧我們孩兒都好幾月了卻連名字也不知道，

　　原本想他都倔成牛了，不跟他見識，你可倒好，跟著他一唱一和，你們這些臭男人，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毫不計較人家感受，我不走啦，你自己去打架好啦！”

　　她講完后，便轉過頭去不看鄭悠，腳步也停了下來，雙臂繞于胸前，做出一副不想搭理任何人的表情。

　　縱然王珂一臉不悅，但鄭悠還是打心底里知道妻子的脾氣。

　　他低頭在其耳邊輕聲道：“不走啦？”

　　“不走啦！”

　　“那我也不走啦！就讓那傻大個兒獨自在那奉天寺吹風吧，真當我珂珂沒點脾氣是吧？走，我倆看煙火去，讓他一個人過年罷，給他長長記性，看他還敢讓我們王小妹累著，那犟脾氣老牛活該打一輩子光棍兒！”

　　說罷便轉身要回。

　　“你給我回來！”

　　“娘子有何吩咐？是否又要小的去揍那不知好歹的大哥一頓？”

　　要是在從前的話，王珂發脾氣時鄭悠多會用些肉麻情語和首飾胭脂來哄著。

　　但相處這些年下來，他還是發現雖然王嚴是大牛，但王珂也倔的像頭小牛一樣。

　　所以這種話術才是最好，就像給倔牛套了個鼻環，隨隨便便把這王家千金給牽著走。

　　“好你個鄭家貴公子，故意激我是吧？看我不掐爛你耳朵。”

　　說著便上手去，鄭悠成習慣似得躲閃，臉上那賤兮兮的得意壞笑讓王珂火氣更盛，糾纏一番還是抓住。

　　“錯啦，錯啦，娘子錯啦！”

　　“誰錯啦？”

　　“我錯啦！大哥也錯啦！”

　　...

　　兩人一路上打打鬧鬧，到達奉天寺時，寺內各樓，各殿，各堂皆是緊閉大門，不見任何僧侶。

　　有的只是那方池梅影，梅石生香。

　　托著月光與夜色相襯，比起寺外年夜之景大相徑庭，仿佛個世外桃源一般。

　　“肯定是牛大娃到啦，這一貫是他的做派。”王珂嬌氣地說道。

　　鄭悠笑道:“怎么這么多外號全是牛和大？”

　　兩人再往寺中走了一段，看見一座雄偉大殿。

　　一黑袍男子悠然坐在殿頂，似乎是察覺到兩人的到來。

　　他定睛一看，朝著二人佯怒道:“為何就你倆來了，我的乖外甥呢？”

　　王珂聽見后氣不打一處來，立馬就要發作。

　　但鄭悠搶在她前，對著王嚴方向笑答道：“我們把孩子托給小院旁一婆婆帶著啦，我們這些大人餓著到是無妨，萬一這打著打著孩子餓了，那也頗為麻煩。”

　　王嚴雖想見外甥，但也明白其道理，就不再多問。

　　緩過神來，擺出一副正經樣子對鄭悠道：

　　“既然到了，還不快上來，待我打贏了咱快快喝酒去。”

　　王珂叫到：“你要臉不要啊？在樓頂打，你怕是連我家鄭公子的衣服都挨不著吧？”

　　“你個小妹子，嫁出去還沒多久呢就你家我家的了，你未必還不是我家的了？”

　　兩兄妹的打趣使三人氣氛熱鬧起來。

　　鄭悠也樂道：“好，就看看嚴哥你這天下第二練了這么多年，還差我多遠。”

　　說著就一躍跳上了殿頂。

　　多年前，三人不過十七八九，王嚴王珂兩兄妹初入江湖，聽聞白水州奉天寺風景之秀，景觀之奇，乃天下一絕，便來一賞。

　　哪成想在這奉天寺碰上了了劫掠孩童的人販，而成天無所事事只管閑事的鄭悠也正巧在追查這些個惡人。

　　王嚴為人正直但頑固，竟是誤把鄭悠也認做了人販子，兩人隨即不明不白地動起手來。

　　他們在這奉天寺打的昏天暗地，從早上打到半夜，從寺外打到寺內。

　　后來多虧寺內僧侶和王珂的勸解，兩人才終于停下手來，但兩人終是誰也不服誰。

　　便相約十年后再于奉天寺一戰，也正是那時，王嚴、王珂、鄭悠三人的命數被牢牢地栓在了一起。

　　寺中幽僻靜謐，兩人站在殿頂，王珂仰頭而觀，只聽得那冬風呼過。

　　只見殿頂氣勢漸涌，王嚴雙眼緊閉，忽而一睜，眼神直直鎖在鄭悠身上。

　　一陣刀風隨那黑刀出鞘，向鄭悠呼嘯而去。

　　后者見刀風勢強，縱躍而起躲過此招。

　　隨后傳來一聲巨響，殿頂一邊角已被這刀氣砍落。

　　鄭悠心里一驚：“嚴哥內功又長進了！”

　　王珂聽到殿上這么大的動靜，便向王嚴吼到：“傻大牛你別把我家鄭少爺給砍死啦！”

　　兩人聽到后內心哭笑不得，但也不再理會她，只是繼續進招。

　　王嚴見刀氣被躲，雙手握刀，高高躍起，一記“逐虎過澗”向前劈去。

　　鄭悠對這大開大合之刀法了如指掌，看準王嚴躍起時毫無防備的腹部，奪指而出。

　　見指來，手上黑面閻羅已收不回，王嚴便運氣將身子停住，同時手中長刀掃出，鄭悠當即收勢，身子向后一退。

　　未待一絲喘息，王嚴便又單手握刀攻了過來。

　　鄭悠卻避其鋒芒，施展輕功，一邊向后躍一邊以極快手法拋出腰間飛刀，王嚴面對飛來刀刃，舞起黑面閻羅以卸其力。

　　見王嚴忙于防守，鄭悠身子前傾，運氣使出成名絕技龍行身法。

　　“白水有龍，掠蒼游穹”，腳不沾地，無息無聲，向前攻去，僅一瞬就到了王嚴身前。

　　“哼，你這小游龍！”

　　王嚴即刻提氣，腿成長弓之形，雙手揮刀，施放純正內力以御。

　　鄭悠一下便認出這乃是龍虎神合功的運氣之道，內力集于上身，下盤防備較少，便意欲攻其下盤穴位以破王嚴守勢。

　　約莫六年前，王嚴與鄭悠被賊人逼至九鼎山石窟中偶然發現了龍虎神合功，兩人在石窟中相互通力，一同將神功練至大成，從此縱橫江湖，才得那龍騰虎嘯之稱。

　　雖說二人共獲神功，但王嚴的內力相較于鄭悠本就更為深厚，使得鄭悠無論如何也攻他不破，只得后撤兩步，伺機而動。

　　王嚴見鄭悠沒有使用兵器之意，說道：“今日兄弟要是不拔劍，怕是難以勝我了。”

　　鄭悠聽后笑道：“那好，大哥可小心了。”

　　隨后拔出腰間軟劍，月光灑在劍上使其透出淡淡寒氣。

　　王珂見丈夫拔劍，心里也是一驚：“兩兄弟這是真較上勁了。”

　　鄭悠所用軟劍名為“映月白柳”，和通體烏黑的黑面閻羅全然不同，映月白柳劍由秘銀奇鐵所鑄，月下出鞘，銀光奪目，尋常兵刃皆難與其爭彩。

　　兩人刀劍碰撞，刀氣劍意好似欲把空氣撕開。

　　黑面閻羅剛猛的斬力被映月白柳的纏勁所卸，映月白柳凌厲的穿刺被黑面閻羅堅實的格擋所御。

　　兩把神兵，兩位人杰，要有多的江湖中人在此，怕是又成一段精絕神話。

　　王嚴與鄭悠拆解了百八十招亦是不露倦容，兩人心里都清楚，若是此時誰人走了神，犯了困，那必是一敗。

　　鄭悠本就悟性奇高，他見王嚴一記“猛虎攔路”橫掃而來，避無可避，便立即用右手映月白柳卸力，待得二力相持，又忽然把手一松，這原本相持之力突然失衡。

　　王嚴心中一驚，心想：“糟糕，定是賢弟計謀！”

　　而后王嚴身體因慣性而不自覺前傾，原本無處可逃的鄭悠此時施展出龍行身法中的游龍戲鳳，一下便繞到王嚴身后。

　　王嚴雖不及他這般聰慧，但還是憑自己的氣力將身子反轉并穩住下盤，再將刀刃前頂，已是抵住鄭悠喉頭，而后者也已手拿飛刀待王嚴轉過身來直指其頸部。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攻得對方命門，若是再加得一點氣勁，鄭王雙雄便會雙雙消失于世間。

　　未僵持多久，殿頂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王嚴已收刀，映月白柳也已入鞘。

　　“看來我們兄弟倆這輩子沒法拼個高下啦。”鄭悠笑道。

　　王嚴聽后也說道：“是啊，我們倆的外功招式無法相破，兄弟你輕功和悟性大哥實在難及，但內功和定力卻是我更勝一籌，就是打一輩子也打不出第一第二來啦。”

　　說完后，王嚴又再嘆道：“十年，這十年回憶起來卻是太不像說起來這么簡單了，若韓兒還在，......”

　　未待他說完，一只手已搭上其肩，隨之而來的是溫和靜人的內力。

　　鄭悠慰道：“嚴哥，怎又憶起這些事情來，我們這歡喜著過是一天，寒心著過也是一天，何必如此多愁呢，咱們不是還答應韓姐姐要一生一世帶著笑臉活嗎，被韓姐姐知道你這樣難過，怕是又要把咱們耳朵擰個通紅啦。”

　　在鄭悠的寬慰下，王嚴也漸漸緩過神來，笑顏漸漸展開:“兄弟說的極對，不想啦不想啦，走，咱們快喝酒過年去罷！”

　　二者一躍而下來到王珂面前，三人在說說笑笑中共同向奉天寺外走去。

　　說來這江河偌大，總有一些事亙古不變卻又難以解釋。

　　就比如你前一日做事似是無人在意，第二日一早外人就開始對你指點評說。

　　今夜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