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鄴城的天空如被染上了墨藍(lán)(lán)，微光散落在古老的城墻上，那女墻上的磚瓦仿佛被醬紫色的薄霧籠罩，模糊而又蒼涼。袁術(shù)(shù)騎在那匹驊騮馬上，沉重的馬蹄聲在空曠的吊橋上回響，冰冷的橋面被馬蹄踏碎，碎片四濺，猶如飛舞的寒光。每一片破碎的冰晶都在微弱的暮光中閃耀，如刀刃般銳利，劃破了周圍的寂靜。馬脖上掛著的一串金鈴，原本閃爍著如同晨曦般的光輝，但此時(shí)(shí)卻只剩下半顆，鈴鐺斷裂的金絲和破損的鉤狀裝飾隨風(fēng)(fēng)飄散，飄零如夢(mèng)境中遺落的珍寶。每當(dāng)(dāng)馬蹄踏地，斷裂的金鈴搖晃，血色的痕跡隨之噴灑開(kāi)來(lái)，仿佛血脈在這寒冷的夜晚瘋狂跳動(dòng)(dòng)，那血滴在空中劃出道道弧線，猶如一場(chǎng)陰森的舞蹈，訴說(shuō)著無(wú)盡的戰(zhàn)(zhàn)斗與磨難。
風(fēng)(fēng)，冷冽且凜冽，穿過(guò)鄴城的街巷，郭嘉身著樸素的葛布深衣，步伐輕盈而穩(wěn)(wěn)重，緩緩踏過(guò)城門甬道。歲月的侵蝕，已經(jīng)(jīng)讓這些古老的磚墻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布滿了風(fēng)(fēng)霜的痕跡。墻壁上的道壁繩紋磚早已被時(shí)(shí)光磨得破舊不堪，磚縫中，十七支弩箭深深嵌入，箭尾上的黃巾在冷冽的北風(fēng)(fēng)中瑟瑟作響，撕裂成若干縷條，隨風(fēng)(fēng)飄蕩。那黃巾仿佛是招魂幡的索，在墻面上輕輕撲打，發(fā)(fā)出沙沙的聲響，猶如無(wú)聲的哀悼，述說(shuō)著這座城池曾經(jīng)(jīng)的血腥與火焰，訴說(shuō)著一場(chǎng)場(chǎng)吞噬生命的戰(zhàn)(zhàn)役過(guò)后的沉寂。
張鼎穿著魚(yú)鱗甲，身形挺拔如鐵鑄般沉重，他的甲片在夕陽(yáng)下閃爍著冷冽的光澤，仿佛一層屠戮的冰甲。他的目光堅(jiān)(jiān)定，毫不猶豫地將那枚虎賁銅符擲向城門尉，符匣輕微開(kāi)啟，血滴緩緩滲出，滴落在厚重的夯土路面上，迅速被吸收，留下了斑駁的痕跡。這一刻，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的余韻依然彌漫在每一寸空氣中。
袁術(shù)(shù)的犀皮札甲在劇烈的行動(dòng)(dòng)中撕裂，左肋處裂開(kāi)了一個(gè)(gè)口子，透過(guò)這道裂縫，露出了里面那件織錦中衣。錦上的四神紋金線曾經(jīng)(jīng)璀璨如星辰，然而如今，被血污覆蓋，已然變得模糊不清，仿佛成了混沌中的神秘圖案，誰(shuí)也無(wú)法辨識(shí)(shí)它曾經(jīng)(jīng)的輝煌。
“公路兄，受驚了。”郭嘉的聲音輕緩而帶著一絲無(wú)奈，但又不失溫和，他從身后隨從的托盤中取出一只漆卮，輕輕晃動(dòng)(dòng)，溫酒的蒸汽如霧般升起，酒香彌漫在空中。袁術(shù)(shù)的目光不自覺(jué)地從酒器滑過(guò)，忽然，他注意到郭嘉拇指上的玉韘竟然缺了一角，缺口處斷痕清晰，竟還有一些粘附的草屑。
袁術(shù)(shù)的心頭一震，那草屑顯然是自己在落馬時(shí)(shí)不慎從漳河的腐草中帶入的。
那一瞬，朦朧的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lái)，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刀光劍影，血與火的氣息撲面而來(lái)，曾經(jīng)(jīng)的光輝和希望，如今已被無(wú)情的歲月和血腥的戰(zhàn)(zhàn)斗沖刷得支離破碎。每一步的腳步，都像是陷入了無(wú)法逃脫的深淵，往昔的豪情與壯志，早已被現(xiàn)(xiàn)實(shí)(shí)的沉重與殘酷壓得支離破碎。
當(dāng)(dāng)兩人穿過(guò)破敗的城門甬道時(shí)(shí)，典韋的戟猛然揮動(dòng)(dòng)，鋒利的戟刃斬?cái)嗔頌俾募m纏。隨著幾聲令人生寒的斷裂聲，一具早已腐爛的骷髏從壁頂藤蔓中墜落，因劇烈的震動(dòng)(dòng)，尸骨四散，碎片跌落在石地之上。那骷髏殘破的竹甲依稀可辨，化作了時(shí)(shí)間的沉默見(jiàn)證，已失去了曾經(jīng)(jīng)的光輝。遺留的肋骨卡在城墻的磚縫中，尸體仿佛在無(wú)聲訴說(shuō)著，這名黃巾軍戰(zhàn)(zhàn)士曾在這座城市的防線前倒下，曾在那狂烈的戰(zhàn)(zhàn)火中拼死一搏。幾個(gè)(gè)月前，他的尸體在滾燙的油沸騰中消融，而此刻，只剩下這副白骨，沉默地昭示著死亡的終極。
郭嘉目光沉靜地停留在懸掛的鐵鎖之下，鎖鏈上早已腐爛的肉塊正在緩緩融化，散發(fā)(fā)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肆意彌漫在空中。那些腐肉早已不再維持昔日的形狀，逐漸變得黏膩，鐵環(huán)(huán)孔洞中的蛆蟲(chóng)瘋狂地鉆進(jìn)(jìn)鉆出，仿佛是這座古老城市被死氣與腐朽所籠罩的象征。昨日的胡兵尚且被血漿噴灑在這鐵鏈上，而今，那血跡已被歲月與腐化吞噬，成為了蠅卵的孵化源泉。那些蠅卵如同傾盆的雨點(diǎn)(diǎn)，覆蓋在每一條鏈條的縫隙中，仿佛在宣告著死亡的無(wú)盡循環(huán)(huán)與沉寂。
護(hù)(hù)城河的水面上漂浮著幾個(gè)(gè)鼓脹的尸囊，它們?cè)诰従徚鲃?dòng)(dòng)的水面上輕輕晃動(dòng)(dòng)，顯得尤為令人不寒而栗。三具浮尸在拒馬槍的縫隙中沉浮，那中央的匈奴百夫長(zhǎng)尸體尤其引人注目。那人脖頸嚴(yán)(yán)重腫脹，狼髀石項(xiàng)(xiàng)鏈深深嵌入肉體中，周圍水蛭貪婪地叮咬著發(fā)(fā)白的皮肉，仿佛是死后無(wú)盡的殘酷摧殘。
郭嘉低下頭，眼神掃過(guò)這片死寂的水面，竹杖輕輕撥開(kāi)浮萍。忽然，一張幾乎已泡爛的面容映入眼簾，那是一名陣亡的虎賁少年。
前方引路的侍從擎著錯(cuò)(cuò)銀博山爐，爐火輕輕跳動(dòng)(dòng)，青煙掠過(guò)回廊雕花椽頭，隨即在殘陽(yáng)的余輝下碎成一片片金屑。袁術(shù)(shù)忽然聽(tīng)見(jiàn)華歆聲音：“想不到袁公子也有一天要進(jìn)(jìn)鄴城，難得、難得。”
話音未落，沮授從堆滿竹簡(jiǎn)的案上抬起頭來(lái)，銅漏聲滴答，夾雜著臧洪的調(diào)(diào)笑：“公路兄這傷，倒比雒陽(yáng)城里更威風(fēng)(fēng)。”
袁術(shù)(shù)掃視了一眼滿堂舊友，袁徽正在替臧洪包扎著臂傷，袁渙捧著藥囊，靜立在廊柱陰影里。空氣中彌漫著腐肉與藥香交織的氣息，沉重地在梁間形成了如蛛網(wǎng)(wǎng)般的黏膩氛圍。那些曾經(jīng)(jīng)沸騰的戰(zhàn)(zhàn)火，曾經(jīng)(jīng)涌動(dòng)(dòng)的壯志，現(xiàn)(xiàn)如今都如這沉悶的氣息般，沉淀成了這座古老城市的廢墟與遺跡。
當(dāng)(dāng)兩人穿過(guò)城門甬道時(shí)(shí)，典韋的戟揮動(dòng)(dòng)，斬?cái)嗔吮隉攽覓斕奶俾殯S著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斷裂聲，一具腐爛的骷髏從藤蔓中墜落，隨著劇烈的震動(dòng)(dòng)，散落在地面。那骷髏身上依稀可以辨認(rèn)(rèn)出殘破的竹甲，早已化作了時(shí)(shí)間的見(jiàn)證。那骷髏的肋骨卡在城墻的磚縫中，正是黃巾軍的戰(zhàn)(zhàn)士，在這座城市的防線前倒下。幾個(gè)(gè)月前的熱油沸騰過(guò)后，他的尸體便被浸泡在那股灼熱的死亡中，成了如今這副白骨。
郭嘉的目光停留在懸門鐵索下，那里生鐵鎖鏈上的腐肉正在慢慢融化，腥臭的氣味彌漫開(kāi)來(lái)。那些黏膩的腐肉已經(jīng)(jīng)不再保持原樣，蛆蟲(chóng)在鐵環(huán)(huán)孔洞中鉆進(jìn)(jìn)鉆出，像是這座古老城市被死氣籠罩的象征。昨日，胡兵曾被血漿噴灑在鐵鏈上，如今，這些血跡已經(jīng)(jīng)變成了孵化的源泉，蠅卵如雨點(diǎn)(diǎn)般覆蓋在鏈條的每個(gè)(gè)縫隙里，仿佛在宣告著死亡的循環(huán)(huán)。
護(hù)(hù)城河的水面漂浮著幾個(gè)(gè)鼓脹的尸囊，它們隨著水流緩緩晃動(dòng)(dòng)，顯得尤為瘆人。三具浮尸在拒馬槍的縫隙中沉浮，其中央那具匈奴百夫長(zhǎng)的尸體特別引人注意——他的脖頸被嚴(yán)(yán)重腫脹，狼髀石項(xiàng)(xiàng)鏈深深嵌入肉體，周圍的水蛭貪婪地叮咬著那發(fā)(fā)白的皮肉。郭嘉低頭看去，目光掃過(guò)水面，竹杖撥開(kāi)浮萍，忽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幾乎泡爛的面容——那是一位陣亡的虎賁少年，他的眼眶里，尸蟲(chóng)在蠕動(dòng)(dòng)鉆出，那是時(shí)(shí)光的腐蝕，生與死的無(wú)情交錯(cuò)(cuò)。
孫原的曲裾深衣（漢代便服）下擺掃過(guò)蒲席邊緣，葛布紋理間沾著藥漬。他跪坐三足青銅鐎斗（漢代煮水器）前添炭時(shí)(shí)，左腿在裾袍下繃得筆直——脛骨箭創(chuàng)(chuàng)裹著的麻布透出黃暈，隨動(dòng)(dòng)作洇開(kāi)在淺褐衣料。袁術(shù)(shù)的犀甲（漢代皮甲）卸在門外，中衣右衽被三道鉤鐮豁口撕爛，凝血的絲絮粘在織錦緣邊（貴族服飾特征），隨呼吸如垂死蝶翅般顫動(dòng)(dòng)。
袁術(shù)(shù)的織錦舄（貴族絲履）踏上蒲席。鑲玉的鞋跟碾碎炭灰，在篾紋（竹席紋路）間拖出蜿蜒血痕。孫原撥動(dòng)(dòng)鐎斗把手，青銅獸首（漢代鐎斗常見(jiàn)造型）口中溢出的水汽漫過(guò)陶碗，碗底陰刻的“魏郡官造”（陶窯印記）在蒸汽里模糊。
“袁曜卿（袁渙）在河內(nèi)(nèi)...”袁術(shù)(shù)突然出聲，指甲摳著案幾邊緣，血痂從他崩裂的虎口脫落，正掉進(jìn)(jìn)孫原剛注水的陶碗，血絲在沸水里舒展如活物。
孫原將染血陶碗推過(guò)漆案。案面犀皮紋（漢代漆器紋樣）的溝壑里積著昨日藥渣，袁術(shù)(shù)破裂的中衣襟角掃過(guò)，將柴胡碎屑（漢代常用傷藥）混入血水。
“黃巾軍的槊、矛都是邊軍用的制式武器。“袁術(shù)(shù)突然扯開(kāi)右衽，鎖骨下方一道淺紅擦痕正滲著血珠。他指尖抹過(guò)傷口，血珠順著云氣紋刺繡滑進(jìn)(jìn)陶碗：“刺進(jìn)(jìn)來(lái)時(shí)(shí)像被火鉗烙透..……”
話音未落，袁術(shù)(shù)忽然甩手將碗中血水潑向窗欞。血珠撞碎在銅鈴上，驚得檐角鐵鏈叮當(dāng)(dāng)作響：“比當(dāng)(dāng)年在平樂(lè)觀挨陛下鞭刑疼十倍！“
孫青羽瞥見(jiàn)陶碗里晃動(dòng)(dòng)的血影，喉頭微顫。他抬手抹過(guò)眉心時(shí)(shí)，指尖沾著藥神谷特有的沉香膏——那是心然昨夜從廢墟里尋來(lái)的，混著焦灼的血腥氣，竟比藥杵搗碎的當(dāng)(dāng)歸更嗆人。
“如此說(shuō)來(lái)，我倒比你現(xiàn)(xiàn)在舒坦些。“他指尖摩挲著左腿焦糊的布料，火油灼傷處泛著暗紅——那是城門將破時(shí)(shí)，王瀚的鐵鏈槊掃過(guò)垛口濺起的。
心然躍上城樓時(shí)(shí)的身法像掠過(guò)月光的鶴影，這般輕功孫青羽從未親眼見(jiàn)過(guò)。那夜黃巾軍的旌旗在城下翻涌，王瀚的劍氣劈開(kāi)云梯的瞬間，華歆與沮授同時(shí)(shí)按住他的肩：“孫君且退！“
于是他被裹挾著穿過(guò)血雨，護(hù)(hù)送至太守府的暖閣。城頭血戰(zhàn)(zhàn)成了耳畔斷續(xù)(xù)的號(hào)(hào)角聲，混著心然急促的喘息，在他閉目時(shí)(shí)化作夢(mèng)魘里揮之不去的猩紅。
袁術(shù)(shù)的玉帶鉤突然崩斷。螭龍首砸進(jìn)(jìn)陶碗的脆響里，血珠濺滿兩人衣襟。他抬手抹去鬢邊血漬，金跳脫上的裂紋映著燭火：“怎么，怕了？“
孫青羽挑著眉頭，指節(jié)(jié)抵住紫檀憑幾。案上銀針在燭焰里淬出寒光，他執(zhí)(zhí)針挑亮燭芯時(shí)(shí)，指尖在震顫。燭淚滴落處洇開(kāi)暗紅，像極了三月前太常府門前銅駝腿上的彈痕。“我有點(diǎn)(diǎn)怕見(jiàn)血……“他忽然想起那個(gè)(gè)春日，袁術(shù)(shù)策馬立于銅駝旁，馬鞭卷起他腰間玉帶，少年將軍的笑聲驚飛了檐下新燕。
“你沒(méi)殺過(guò)人？“袁術(shù)(shù)嗤笑，斷甲撞在越窯青瓷盞上，清越如裂帛。他忽然想起三月前太常府門前那個(gè)(gè)搖頭的藥神谷弟子——那時(shí)(shí)孫青羽還穿著月白葛衣，腰間玉帶鉤墜著半枚銅錢，說(shuō)大宛天馬不如洛陽(yáng)宮苑里的飛檐。
燭火突然劇烈搖曳，驚得檐角銅鈴叮當(dāng)(dāng)作響。袁術(shù)(shù)的笑聲卡在喉間。他望著孫青羽垂在案?jìng)?cè)(cè)的手指——那些手指此刻正按著輿圖上朱砂勾勒的“鄴城“二字，指節(jié)(jié)因用力而發(fā)(fā)白。月光漫過(guò)斷壁時(shí)(shí)，他看見(jiàn)那雙曾為他搗藥的手掌上，虎口處新添的繭子泛著暗紅。
“若是真的不曾殺過(guò)人...“袁術(shù)(shù)的聲音突然啞了。他看見(jiàn)孫青羽抬眼望來(lái)，燭火在他瞳孔里燃出兩點(diǎn)(diǎn)金芒，像極了當(dāng)(dāng)年太常府門前宮苑飛檐上躍動(dòng)(dòng)的火星。那時(shí)(shí)孫青羽說(shuō)他浪蕩，說(shuō)他用金丸擊碎圣物；如今這人卻在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調(diào)(diào)兵遣將，將人命化作棋盤上的卒子。
錯(cuò)(cuò)金博山爐騰起白芷煙，卻蓋不住尸體在暑氣中發(fā)(fā)酵的腥甜。袁術(shù)(shù)喉間溢出一聲嘆息。他忽然想起太常府階前的初見(jiàn)——那時(shí)(shí)孫青羽一身紫色大氅，瘦弱高挑，如今這人卻在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視人命如草芥，連太守府的藥杵都染了血色。
“怎么，公路兄是在笑我？“孫青羽指尖輕叩輿圖，朱砂墨跡在燭焰里洇開(kāi)。他忽然想起自己為何要問(wèn)這個(gè)(gè)問(wèn)題——是因?yàn)櫸講旁g(shù)(shù)撕開(kāi)傷口時(shí)(shí)，那些潰爛的血肉間竟沒(méi)有半點(diǎn)(diǎn)掙扎求生的意味？還是因?yàn)櫬絲淘g(shù)(shù)眼底的痛楚，比城頭箭雨更讓他坐立難安？
袁術(shù)(shù)突然抓住孫青羽的手腕。金跳脫上的裂紋硌進(jìn)(jìn)對(duì)(duì)方皮肉，他看見(jiàn)孫青羽睫毛顫動(dòng)(dòng)如受傷的蝶。“你沒(méi)殺過(guò)人...“他低聲重復(fù)(fù)，聲音里帶著詭異的顫抖。
燈光下，孫青羽的眉眼忽然泛起藥神谷特有的青芒——那是深山里紫藤花浸染過(guò)的顏色，帶著未諳世事的澄澈。
銅雀臺(tái)(tái)的殘影在夜風(fēng)(fēng)中搖晃。孫青羽忽然松開(kāi)手指，任由輿圖在燭焰里蜷曲成焦黑的蝴蝶。“在藥神谷時(shí)(shí)...“他的聲音混著遠(yuǎn)(yuǎn)處傳來(lái)的羌笛，“我總以為當(dāng)(dāng)歸能救所有人。“
他抬頭直視袁術(shù)(shù)，目光里浮現(xiàn)(xiàn)出山澗清泉般的波動(dòng)(dòng)，“直到看見(jiàn)戰(zhàn)(zhàn)場(chǎng)上的尸體堆成山丘，才明白有些傷口連百草也難以愈合。“
袁術(shù)(shù)踉蹌后退，撞翻了案上越窯青瓷盞。清脆的碎裂聲驚起檐角寒鴉，月光突然變得刺眼。他望著孫青羽的背影——那人正彎腰拾起焦黑的輿圖殘片，動(dòng)(dòng)作輕柔得像在撿拾一枚破碎的銅錢。
三月前太常府門前那個(gè)(gè)搖頭的藥神谷少年，此刻終于戴上了士族子弟的面具。
更鼓聲在空曠的夜色里回響。袁術(shù)(shù)忽然意識(shí)(shí)到，自己或許永遠(yuǎn)(yuǎn)讀不懂孫青羽眼中的光。
“你沒(méi)殺過(guò)人？“袁術(shù)(shù)嗤笑，斷甲撞在越窯青瓷盞上，清越如裂帛。
他忽然想起三月前太常府門前那個(gè)(gè)搖頭的藥神谷弟子，那時(shí)(shí)孫青羽還是臉上帶笑的模樣。
此刻燭火搖曳間，孫青羽的影子投在輿圖“鄴城”二字上，容顏依舊，只不過(guò)臉上已經(jīng)(jīng)不見(jiàn)了少年時(shí)(shí)的笑容模樣。
孫青羽向后靠了靠，背脊抵著冰涼的磚墻。墻縫里滲出的潮氣混著血腥，讓他想起藥神谷后山的腐葉——那里埋著誤殺殺手時(shí)(shí)捏碎的藥杵。
“在藥神谷只顧著治病救人。“他垂眸看燭火在輿圖上搖曳，巨鹿二字忽明忽暗，“直到遇見(jiàn)埋伏……“喉間溢出一聲嘆息，“誤殺那名殺手時(shí)(shí)，藥杵都捏碎了。“
袁術(shù)(shù)扶著案幾坐下，斷甲撞出清響。他忽覺(jué)頸后一涼，原是孫青羽執(zhí)(zhí)起銀針挑亮燭芯。火光將兩人影子投在滿墻輿圖上，恰似當(dāng)(dāng)年在雒陽(yáng)東市共看《平輿圖》的光景。窗外烏鴉掠過(guò)殘?jiān)@得燭火在“巨鹿“二字上亂跳，仿佛有人正伸手撥動(dòng)(dòng)這幅血色棋局。
檐角銅鈴又響，這次是夜風(fēng)(fēng)卷來(lái)了戰(zhàn)(zhàn)場(chǎng)的殘片——半張焦黑的虎符，邊緣刻著“長(zhǎng)水營(yíng)“三字。袁術(shù)(shù)指尖撫過(guò)那些裂紋，忽然輕笑：“華司空說(shuō)魏郡存糧只夠七日。“他望著輿圖上朱砂勾勒的糧道，“孫君，你說(shuō)我們?cè)撓染饶囊惶帲俊?p> 孫青羽凝視著燭火里浮動(dòng)(dòng)的影子。那些影子在焦土與銅駝之間搖晃，最終化作一只掠過(guò)窗欞的烏鴉，消失在鄴城的夜色里。
“公路兄的長(zhǎng)水營(yíng)……”
“損失慘重。”袁術(shù)(shù)苦笑一聲，喉間溢出幾粒血沫。他忽然攥住孫青羽手腕，指節(jié)(jié)發(fā)(fā)白：“張白騎的騎兵異常精銳，夜襲……”
他喉結(jié)(jié)滾動(dòng)(dòng)，將后半句咽進(jìn)(jìn)滿室腐臭里。案上錯(cuò)(cuò)金博山爐騰起白芷煙，卻蓋不住滿室的若有似無(wú)的血腥氣。
袁術(shù)(shù)的呼吸略顯急促，他猛地撕開(kāi)殘破的深衣。新裹的麻布下，血漬尚未凝固，濕重的布料貼在皮膚上泛著冷光。他的話語(yǔ)沉重，帶著一絲無(wú)法掩飾的痛苦：“張白騎……不愧是黃巾軍的渠帥魁首，張角居然給他指揮最精銳的騎兵。”
話音未落，已踉蹌幾步，突然重重地捶在眼前的城磚上。
沉悶的撞擊聲震得墻頭的銅錞嗡嗡作響，宛如遠(yuǎn)(yuǎn)古鐘鳴，劃破了昏黃的天際。月光恰在此時(shí)(shí)漫過(guò)斷壁，將他的影子拉得細(xì)(xì)長(zhǎng)，像極了太常府門前那匹被他射傷的銅駝。
孫青羽抬眼凝視，眼神深邃。他沒(méi)有急于回應(yīng)(yīng)，而是從案上的斷箭中撿起一截。箭簇粗糙，彎曲且殘缺，卻在箭尾斷裂處隱約透出鎏金光澤。當(dāng)(dāng)他湊近燭火細(xì)(xì)看時(shí)(shí)，那些刻意磨平的刻痕突然浮出水面——“太平“二字在火光中泛著詭譎的青芒。這箭曾是某位渠帥的信物，如今卻成了收割性命的兇器。
“黃巾軍中亦有能工，“孫青羽將箭鏃按在案上，青銅與紫檀摩擦出細(xì)(xì)微的火花，“這淬火工藝...“話音突然頓住。他想起三月前太常府門前，袁術(shù)(shù)指著銅駝腿上的彈痕說(shuō)“大宛天馬不如銅駝“。此刻箭鏃上的“太平“二字，倒真像是為那個(gè)(gè)玩笑寫下注腳。
時(shí)(shí)光的流逝似乎在這一刻變得異常緩慢。月光漸漸灑落在銅雀臺(tái)(tái)的殘骸上，將焦黑的梁柱鍍成銀白色。更鼓聲在空曠的夜色里回響，驚起檐角棲息的寒鴉。孫青羽望著輿圖上朱砂勾勒的糧道，忽然聽(tīng)見(jiàn)袁術(shù)(shù)的低語(yǔ)：“在雒陽(yáng)時(shí)(shí)，我總笑你守著彈丸鄴城......“
袁術(shù)(shù)的手指摩挲著腰間的玉具劍。劍身因常年佩帶而磨損，劍鐔處的缺口在月光下泛著幽藍(lán)(lán)。指腹觸及這道缺口時(shí)(shí)，他的面容微微一凝——那是去年在平樂(lè)觀受鞭刑時(shí)(shí)磕出的傷痕。“那些笑話如今都成了讖語(yǔ)，“他忽然輕笑，“就像這斷劍，再鋒利也斬不斷黃巾軍的繩索。“
孫青羽沒(méi)有說(shuō)話。他望著銅雀臺(tái)(tái)上殘存的飛檐，忽然想起藥神谷后山那株枯死的紫藤。當(dāng)(dāng)年袁術(shù)(shù)策馬而來(lái)時(shí)(shí)，正是這株紫藤花開(kāi)得最盛。此刻鄴城的夜風(fēng)(fēng)卷著焦土掠過(guò)，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焦黑的城墻上，恍若那年春日銅駝眼中閃動(dòng)(dòng)的火星。
孫原并未急于回答，而是靜靜地看著袁術(shù)(shù)，目光如同穿透了那層厚重的麻布，直抵袁術(shù)(shù)內(nèi)(nèi)心深處。
魏郡之戰(zhàn)(zhàn)的血腥氣還未散盡，梁柱間殘留的箭簇折射著火光，遠(yuǎn)(yuǎn)處傳來(lái)傷兵的呻吟。他剛卸下自己左臂的繃帶，卻見(jiàn)袁術(shù)(shù)突然拍案而起——那腕骨上的金跳脫撞翻了藥碗，血水混著柴胡藥渣在焦木上蜿蜒成河。
“記得太常府階前那對(duì)(duì)銅駝么？“袁術(shù)(shù)的聲音裹著血腥氣，玄色戰(zhàn)(zhàn)袍下滲出的膿血在鄴城青磚上洇出暗紅。他踉蹌著抓住斷裂的廊柱，指節(jié)(jié)因用力泛白：“彼時(shí)(shí)你的眼里遮不住地意氣風(fēng)(fēng)發(fā)(fā)，雖然謙遜有禮，可是那躍躍欲試是藏不住的。”
孫原沒(méi)有接話，抬手倒了一盞熱水給他。
“喝點(diǎn)(diǎn)罷，疏筋骨的。”
三月前的春日，太常府門前的銅駝還在陽(yáng)光下泛著青光，袁術(shù)(shù)策馬而來(lái)，馬鞭卷起他腰間玉帶，少年將軍的笑聲驚飛了檐下新燕。那時(shí)(shí)他剛辭去太學(xué)(xué)博士之位，藥神谷的紫藤花開(kāi)得正盛，卻不及袁術(shù)(shù)馬蹄濺起的塵土鮮活。
“大宛天馬不如銅駝，“他記得自己當(dāng)(dāng)時(shí)(shí)搖頭，“你可敢用金丸再擊它一箭？“
如今想來(lái)，袁術(shù)(shù)鎖骨上的傷疤早該告訴他，那日的玩笑不過(guò)是他浪蕩歲月里最輕的一筆。
“那時(shí)(shí)老子十歲，“袁術(shù)(shù)突然按住他的肩，金跳脫壓進(jìn)(jìn)他頸間的舊傷，“叔叔說(shuō)銅駝是先帝留下的圣物，我偏要打碎它。“他仰頭飲盡案上殘酒，喉結(jié)(jié)滾動(dòng)(dòng)間露出頸側(cè)(cè)猙獰的疤痕：“后來(lái)他們說(shuō)我驕縱，說(shuō)我目無(wú)綱常。可笑啊，孫青羽，若非當(dāng)(dāng)年那顆金丸，怎會(huì)(huì)有今日這道命脈之傷？“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遠(yuǎn)(yuǎn)處鄴城新鑄的青銅戰(zhàn)(zhàn)馬——那匹鎏金駿馬脖頸斷裂，倒映著洛陽(yáng)城三百年興衰。
孫青羽的手指無(wú)意識(shí)(shí)摩挲著藥杵。他想起藥神谷的典籍里記載著，銅駝是漢室鎮(zhèn)(zhèn)國(guó)之寶，每逢大赦天下便要焚香祭拜。可袁術(shù)(shù)總說(shuō)這些規(guī)(guī)矩是士族們捆住君子的繩索，就像此刻纏在他傷口上的白綾，看似溫柔實(shí)(shí)則勒得人喘不過(guò)氣。窗外的更鼓驚起一群夜鴉，袁術(shù)(shù)卻突然放聲大笑，震得滿室藥香都晃了晃：“孫青羽，你說(shuō)我現(xiàn)(xiàn)在是不是該謝你？若非你當(dāng)(dāng)年逼我用金丸，我怎會(huì)(huì)記得這道傷疤是洛陽(yáng)最后的溫柔？“
月光漫過(guò)焦黑的城樓時(shí)(shí)，孫青羽看見(jiàn)袁術(shù)(shù)的影子投在鄴城斷墻上，那影子歪斜著，像極了三月前太常府門前那個(gè)(gè)策馬揚(yáng)(yáng)鞭的少年。藥香在空氣中盤旋，混著遠(yuǎn)(yuǎn)處傳來(lái)的羌笛聲，恍惚間竟像是從銅駝眼中淌出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