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書院距離白石鎮約幾里地,坐落在白石山腳下。
重巒疊嶂之中,蟬鳴書院靜,鳥驚山更幽。
書院后園的一棟小竹樓上,一個頭戴高冠的中年儒士手持酒壺,大咧咧的坐在地上,面前的桌案上還擺了一疊油炸花生米。
他喝一口酒,伸手拈幾粒花生米投入口中,輕撫髭須,就著花生和油香咀嚼。趁著濃烈的香味尚未散去,再就一口桃花酒,心曠神怡。
若沒有之前張長青為白沐求情的事情,儒士本打算去酒席看一眼。
白文宕那幾個墨家弟子,當初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如今回來,去看一眼,看看學生們現在如何了,也是應該。
壞就壞在張長青一來,就開始打他學生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學子們跟地里長的莊稼一樣,一茬又一茬長起來,突破空境就被百家宗門割走,剩下一堆歪瓜裂棗,高不成低不就。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如今儒家式微,真正有興趣或者耐得下心思做學問的,少之又少。
至少到目前為止,愿意留在書院成為真正儒家弟子的,良莠不齊,將來成就有限。
也是因此,張長青的行為算是惹惱了他,一氣之下,便不去那宴席了。
不過,不去并不代表不關注,他是儒家御境大儒,有的是通靈手段看到太湖酒席上任何人的一舉一動。
張長青之所以邀請一次就不再多言,便也是清楚這一點。
他倆自幼在同一個書院讀書,乃是童年摯友,后來一個選擇去了墨家,一個選擇留在儒家,從此之后,見面的機會便少之又少。
這一次白文宕能與夢溪宗刑罰長老同行,其實算是沾了游夫子的光,若不是張長青想過來會一會老友,豈是白文宕幾個小小夢溪宗弟子能叫得動的?
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在白石書院獨酌的游夫子坐在竹樓上看的清清楚楚,白文宕幾人的諂媚行徑,自然也落入他的眼中。
他自數十年前來到白石鎮,坐鎮儒家第一書院,培養出眾多學子,可謂是桃李滿天下。
論天賦資質,論學問素養,好修煉苗子比比皆是。
白文宕便是其中之一,雖不如今年天機閣搶走的白罕麟有驚世之才,但終歸要納入聰明人一類。
笨人也有,最笨的便是那個白沐,蠢笨如豬,在白石書院讀書十年,居然還是空境最次。
游夫子每每想到這一點,痛心疾首。
當年把白沐帶進白石書院,他頗費了一番力氣,得罪了不少鎮上的族人,因此這些年一直覺得虧欠,于是招收學子越來越多,考核也不如往常嚴格。
可這個白沐偏偏是其中最不爭氣的一個,他來得早,開竅晚,連修為都是倒數第一。
每年招收一批學子,初時都是白紙,但只需要一個月的調教,便馬上能超過他的修為。
如此蠢材,不是蠢笨如豬是什么?
更叫人生氣的是,今日宴席之上,白文宕幾人明顯就是有意炫耀,這個白沐上去湊什么熱鬧?
湊熱鬧也就罷了,還不知死活跑去頭席,跟張長青那個家伙坐在一桌。
眼下,他居然在桌上笑話別人,笑話的還是夢溪宗的弟子,張長青恐怕不會善了。
“張長青啊張長青,我看你會怎么處置……”游夫子把碟子里最后一粒花生米丟進嘴里,仰頭將壺中酒水一飲而盡,擦了擦嘴,忍不住仰天長嘆一口氣:“白京,你這個兒子,真是不叫人省心!”
他搖搖頭,起身到門外,倚著欄桿繼續朝太湖邊看過去,雙目中隱隱有銀光乍現。
太湖畔。
白文宕幾人目光灼灼的盯著白沐,眼神陰鷲。
張長青的臉色也不好看,他給幾個夢溪宗弟子臉色看,是因為他是刑罰長老,自要隨時隨地維護刑罰的權威。
這種甩夢溪宗弟子臉色的事情,他做得,別人卻做不得。
因此,這位來自墨家夢溪宗的長老和幾個弟子,都是面色不善的看向白沐,欲要清算一番。
白靈兒就算是再天真,也意識到白沐哥哥惹了麻煩,暗暗后悔昨日明明白沐哥哥說了不來,今日卻因為自己的原因把他拉來,眼下便是給他招了麻煩。
“白沐哥哥……”白靈兒叫了一聲,兩行淚珠兒便從眼角涌下,有點委屈。
“乖靈兒,咱不哭。”白沐見不得小姑娘哭,此時便有些生氣,臉色由笑轉為陰沉,“你沒有說錯,如果修煉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加快樂,那么我們為什么要修煉?”
“讀書十年,至今仍是白丁,你比傻子還傻子,有什么資格教導靈兒妹妹修煉?”白文宕道。
“你又有什么資格說我呢?”白沐扭臉看向白文宕,腦海中浮現出他蹂躪和耍弄那個少年白沐的一幕幕,“我是個白丁,修為低下,幾乎與普通人沒什么區別。可是,在座的不止我一個普通人,白石鎮的老老少少,都是普通人。”
“難道,所有人都沒有資格說你?”
“難道,連你的爹娘也不能說你?”
“白文宕,你是夢溪宗的得意弟子也好,是誰都好,但我希望你記住,你永遠都是白石鎮走出去的人!”
“你永遠都是你爹娘的兒子!”
“你永遠都是白石書院培養出來的學子!”
白沐句句用力,說到此處,深吸一口氣:“我白沐或許沒資格說任何人,但我誓死捍衛任何人說話的權利!”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族人們面面相覷。從各自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自己能夠理解,卻不能像白沐一樣悍然說出來的東西。
我們是一群普通人,我們沒資格對修煉者說三道四,但我們生來不是為了做牛做馬,不是為了低三下四供奉這些修煉者。
那些修煉者,哪一個不是娘生爹養,哪一個不是爹娘哺育,哪一個不是爹娘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修煉者,便可以把普通人視作螻蟻?
不可以。
眾人想起先前白文宕怒斥他爹娘的一幕,看他的眼神便也不再仰視,反而暗中藏著鄙視和厭惡了。